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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茉莉花 ...

  •   七月的空气黏稠而沉闷,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江季云的情况时好时坏,像一架年久失修的古董钟表,在停摆与艰难运转间摇摆不定。疼痛成了他最亲密的伴侣,而止痛药则成了维系这脆弱平衡的唯一砝码。

      姜逸晨几乎住在了公寓里。他以“暑假实习”为由,向父母解释了不常回家的原因。姜父姜母虽有疑虑,但看着小儿子日渐沉稳的模样,终究没有过多干涉。他们不知道的是,姜逸晨的“实习”内容是学习如何照顾一个正在缓慢死去的病人。

      这天清晨,姜逸晨被一阵压抑的呕吐声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主卧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江季云痛苦的干呕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

      姜逸晨推开门,看到江季云跪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上,双手撑在马桶边缘,单薄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着。金发凌乱地散落,遮住了他苍白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酸味和苦涩的药味。

      “阿季……”姜逸晨的心揪紧了,快步上前,单膝跪在他身边,轻轻拍抚他的后背。触手一片冰凉,冷汗已经浸透了江季云薄薄的睡衣。

      江季云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加用力地挣脱姜逸晨的手,声音沙哑而急促:“出去……”

      “让我帮你……”姜逸晨固执地不肯离开,手指轻轻梳理着江季云被汗水浸湿的金发,“别赶我走,阿季。”

      呕吐似乎暂时平息了,江季云脱力地靠在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碧绿的眼睛因为生理性的泪水而显得格外湿润。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像是疲惫至极的蝶翼。

      “难看……”他喘息着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羞耻。

      姜逸晨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他拧了条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江季云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残渍。

      “一点都不难看,”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手指轻轻拂开黏在江季云脸颊上的发丝,“在我眼里,阿季永远都是最好的。”

      江季云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姜逸晨心悸——有脆弱,有抗拒,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姜逸晨扶着他回到床上,喂他喝了点温水。江季云顺从地吞咽着,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他的脸色灰败,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整个人仿佛又瘦了一圈。

      “今天感觉特别不好?”姜逸晨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江季云冰凉的手腕。那腕骨突出得惊人,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江季云轻轻摇头,又点点头,最终疲惫地闭上眼:“老样子。”

      但姜逸晨知道不是“老样子”。呕吐的频率在增加,江季云能吃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有时连喝水都会引发剧烈的胃痉挛。那个加密文件夹里的照片,记录着他日渐消瘦的过程,像一部缓慢播放的死亡纪录片。

      窗外,阳光开始变得刺眼。姜逸晨拉上窗帘,挡住灼热的光线。房间陷入半明半暗的静谧,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

      “晨晨,”江季云突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清醒,“帮我个忙。”

      “什么忙?”姜逸晨立刻凑近些。

      “阳台上的茉莉……”江季云的眼睛望向落地窗外的阳台方向,“该浇水了。”

      姜逸晨这才注意到,阳台的角落里确实放着几盆植物。因为江季云病重,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了。其中一盆茉莉长得格外好,绿叶间点缀着许多洁白的花苞,有些已经微微张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好,我这就去。”姜逸晨起身走向阳台。

      七月的阳光炙热而毒辣,即使是在清晨,也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力。茉莉花盆里的土壤已经干涸发白,但植株依然顽强地活着,甚至还在孕育花朵。

      姜逸晨仔细地浇了水,水滴渗入干裂的土壤,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茉莉花的香气在水的激发下变得更加明显,清甜中带着一丝涩意,莫名地让他想起江季云——看似脆弱,却有着惊人的韧性。

      他回到室内时,发现江季云正望着阳台方向,眼神有些飘忽。

      “花还好吗?”江季云问。

      “很好,有很多花苞,快开了。”姜逸晨回答,坐回床边,“你很喜欢茉莉?”

      江季云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嗯。它很香。”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姜逸晨却捕捉到了一丝罕见的、属于“江季云”本人的喜好表达,而不是那个被病痛折磨的躯壳的反应。

      接下来的几天,照顾茉莉成了姜逸晨的日常任务之一。每天清晨,他都会仔细检查土壤的湿度,适量浇水,偶尔还会跟江季云汇报茉莉的“长势”。

      “今天又开了两朵。”

      “香味比昨天浓了。”

      “有个花苞特别大,明天应该就能开了。”

      江季云大多只是听着,偶尔会“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但姜逸晨能感觉到,他对茉莉的关注是一种难得的、与病痛无关的精神寄托。

      一天下午,姜逸晨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江季云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

      “买了什么?”他轻声问。这几日他的状态稍好一些,能够偶尔在客厅坐坐了。

      姜逸晨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陶瓷花盆,比现在那个塑料盆精致许多。盆身上描绘着简单的青色花纹,素雅而干净。

      “觉得茉莉值得更好的家。”姜逸晨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顺便买了一点营养土。”

      江季云的目光落在那个陶瓷花盆上,久久没有移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谢谢。”

      “我现在就换?”姜逸晨问,带着一丝期待。

      江季云又点了点头。

      换盆的过程像一场小小的仪式。姜逸晨小心翼翼地将茉莉从旧盆中取出,尽量不伤到根系,然后放入新盆中,填上营养土。江季云始终安静地看着,目光专注,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当最后一捧土填好,姜逸晨将茉莉放在阳台的小茶几上时,江季云突然开口:“晨晨。”

      姜逸晨回头,看到江季云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阳台门口。阳光透过他的白色衬衫,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轮廓。

      “帮我拿一下剪刀。”江季云说。

      姜逸晨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他递过剪刀,看着江季云慢慢走到茉莉前,仔细挑选了一会儿,然后剪下了两朵开得正盛的茉莉花。他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江季云拿着那两朵洁白的花朵走回室内,递给姜逸晨一朵。

      “给你。”他的声音很轻,眼神飘忽,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赠予。

      姜逸晨怔怔地接过那朵茉莉花。花瓣洁白无瑕,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与他记忆中某种模糊的温暖感觉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江季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另一朵茉莉,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香。”

      这个简单的理由,却让姜逸晨的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小心地拿着那朵花,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很喜欢,”他轻声说,嘴角忍不住上扬,“谢谢阿季。”

      江季云没有回应,但姜逸晨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泛红。他拿着那朵茉莉,慢慢走回沙发坐下,将花朵放在鼻尖轻轻嗅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姜逸晨突然想起童年时在外婆家度过的夏天。老房子的院子里种满了茉莉,傍晚时分,外婆会摘几朵放在他的枕头边。那香气伴随着夏夜的微风和蝉鸣,成为他记忆中关于“家”的温暖符号。

      而此刻,江季云送给他的这朵茉莉,仿佛建立了某种隐秘的联系,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他与江季云,奇妙地连接在一起。

      从那天起,茉莉花成了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每天傍晚,姜逸晨都会剪下几朵盛开的茉莉,放在一个小瓷碗里,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清雅的香气渐渐渗透到公寓的每个角落,掩盖了淡淡的药味,带来一丝生机与宁静。

      江季云的状态似乎也因为茉莉的花期而有了微妙的好转。他仍然疼痛,仍然呕吐,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但偶尔会在茉莉的香气中露出片刻的宁静表情,甚至允许姜逸晨读诗给他听。

      那是八月的一个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红色。江季云难得地精神好些,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天边的云彩。姜逸晨坐在他身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本诗集。

      “要听吗?”姜逸晨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江季云轻轻点头,目光仍然望着远方。夕阳的光线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柔和了原本锐利的轮廓。

      姜逸晨翻到一页,轻声读起来: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

      你却更加可爱,更加温婉;

      狂风摧折五月的娇蕊,

      夏季的租期短暂得太匆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伴随着阳台上茉莉的香气,在傍晚的微风中缓缓流淌。江季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躺椅的扶手上。

      当姜逸晨读完一首,停下来时,江季云突然开口:“继续。”

      于是姜逸晨又读了一首,再一首。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天空由橘红变为深紫,最后染上墨蓝。阳台上的太阳能小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一小片区域。

      姜逸晨放下诗集时,发现江季云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吸平稳而轻微,眉头舒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柔和弧度。金发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泽,如同一圈朦胧的光晕。

      姜逸晨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起身,拿了一条薄毯盖在江季云身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时刻。

      茉莉的香气在夜晚的空气中愈发浓郁,与远处城市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对比。姜逸晨站在阳台边,看着沉睡的江季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既有甜蜜的满足,又有尖锐的疼痛;既有当下的宁静,又有对未来的恐惧。

      他悄悄拿出手机,对着沉睡的江季云拍了一张照片。画面中,江季云安详的睡颜与背景中城市的灯火交织在一起,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碗洁白的茉莉花,香气仿佛能透过屏幕散发出来。

      这是加密文件夹中的第43张照片,也是最美的一张。

      当晚,姜逸晨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在阳台上种满茉莉,让江季云每天都能看到、闻到喜欢的花。第二天,他就买来了更多的茉莉花苗,以及各种养花所需的工具。

      江季云对这个小工程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兴趣。虽然体力不支,他仍然会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姜逸晨忙碌,偶尔给出一些简单的指导。

      “土不要太满。”

      “那盆需要更多阳光。”

      “浇水不要太频繁。”

      姜逸晨一一照做,甚至买了一本园艺书认真学习。阳台上渐渐被绿色填满,茉莉花的数量增加了,香气也更加浓郁。有时傍晚时分,两人会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茉莉花香中的宁静时刻。

      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姜逸晨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他走到客厅,发现江季云站在阳台上,穿着单薄的睡衣,仰头望着星空。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整个人仿佛随时会融化的幻影。

      “阿季?”姜逸晨轻声唤道,拿起一件外套走出去披在江季云肩上,“怎么起来了?不舒服吗?”

      江季云摇摇头,目光仍然望着星空:“茉莉开了很多。”

      确实,今晚的茉莉开得格外盛,洁白的花朵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香气浓得几乎能醉人。

      “很香,”姜逸晨站到他身边,深吸一口气,“你喜欢吗?”

      江季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嗯。”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夜风,“像梦一样。”

      姜逸晨的心微微揪紧。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江季云冰凉的手指:“不是梦,阿季。都是真的。”

      江季云转过头来看他,碧绿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的目光在姜逸晨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记忆什么。

      “晨晨,”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的茉莉。”

      姜逸晨摇摇头:“不需要谢我。只要你喜欢……”

      “喜欢,”江季云打断他,语气罕见地肯定,“很喜欢。”

      两人沉默地站在阳台上,任由茉莉的香气将他们包围。夜空中的星星稀疏而明亮,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这一刻,姜逸晨突然希望时间能够停止。希望这个茉莉花盛开的夜晚永远不要结束,希望江季云永远停留在这个瞬间,不再疼痛,不再消瘦,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与他共享这片星空与花香。

      但他知道这是奢望。就像茉莉的花期终将结束,就像夏夜终将迎来黎明,江季云的生命也在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点。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疼痛不已,却又让他更加珍惜眼前的每一刻。他悄悄收紧手指,将江季云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永远留住这个人,留住这个茉莉花开的夜晚。

      江季云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两人就这样站在阳台上,直到夜深露重,直到茉莉的香气渐渐融入记忆,成为这个夏天无法磨灭的印记。

      当姜逸晨终于劝说江季云回屋休息时,他偷偷摘下一朵茉莉,放在江季云的枕头边。

      “晚安,阿季。”他轻声说,为江季云掖好被角。

      江季云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晚安,阿晨。”

      那一夜,姜逸晨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离江季云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梦中,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的茉莉花海中,江季云站在花海中央,金发在阳光下闪耀,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而现实中,江季云的枕边,那朵洁白的茉莉静静绽放,散发着最后的香气,如同一个美好而短暂的承诺,在夜的寂静中轻轻述说着生命的美丽与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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