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白月光了》云疏辞

6、照片

　　姜逸晨的手机相册里，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创建于海边看日落的那天傍晚。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夕阳余晖中，江季云散落的金发被染成熔金般的颜色，侧脸轮廓在逆光中近乎透明，碧绿的眼眸望向远方，整个人如同一幅即将消逝的幻影。

　　照片有些模糊，因为当时他的手在发抖。

　　从那天起，这个文件夹里的照片开始缓慢地增加。每一张都关于江季云，却几乎没有一张是正脸。

　　清晨厨房里，江季云穿着宽松的睡衣，背对着镜头倒水，后颈的骨节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落地窗前，江季云蜷缩在躺椅上浅眠，一本翻开的书搭在膝头，金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暴雨夜里，江季云靠在床头，借着台灯的光线看药瓶上的说明，眉头微蹙，嘴唇因为疼痛而失去血色。

　　这些照片大多是在江季云不注意时偷拍的。姜逸晨知道这种行为有些病态，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控制不住每天都要来公寓，控制不住想要记录下关于江季云的每一个瞬间。

　　因为江季云正在消失。

　　不是突然的，而是缓慢的、确凿的、一天天在眼前发生的消失。他的体重在减轻，脸色越来越苍白，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姜逸晨半夜惊醒，会轻手轻脚地走到江季云床边，屏住呼吸确认他还在呼吸。

　　那个加密文件夹里的照片，是姜逸晨对抗这种消失的方式。如果有一天江季云真的不在了，至少他还能通过这些影像，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姜逸晨照例来到公寓。推开门时，他发现江季云罕见地没有在卧室休息，而是坐在客厅的钢琴前。

　　这架三角钢琴是公寓里最昂贵的家具，却也是最不常被使用的。自从姜逸晨开始照顾江季云以来，从未见他碰过它。

　　"阿季？"姜逸晨轻声唤道，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餐桌上。

　　江季云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落在琴键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没有足够的力气按下琴键。

　　姜逸晨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旁坐下。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给江季云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布料下的肩胛骨清晰可见，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姜逸晨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旋律缓慢而忧伤，像是一个人独自走在漫长的归途上。江季云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动作并不流畅，偶尔会停顿，仿佛在回忆下一个音符。但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金发束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整个人沉浸在音乐中，仿佛与外界隔绝。

　　姜逸晨悄悄掏出手机，打开了相机。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江季云突然转过头来。

　　碧绿的眼睛直视镜头，平静而深邃。

　　姜逸晨的手僵住了，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江季云的目光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又转回去继续弹琴。

　　这个默许的动作让姜逸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放下手机，走到钢琴旁，在江季云身边坐下。

　　"这是什么曲子？"他小声问。

　　江季云的手指没有停，声音很轻："没有名字。"

　　"是你写的吗？"

　　"嗯。"

　　姜逸晨注视着江季云的侧脸，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柔和许多，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阳光透过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很好听，"姜逸晨说，"像日落时分的海。"

　　江季云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弹奏。他没有回应姜逸晨的话，但姜逸晨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泛红。

　　一曲终了，江季云的手从琴键上滑落，搭在膝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消耗了不少体力。

　　"累了？"姜逸晨问，伸手想扶他。

　　江季云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晃了一下，姜逸晨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衬衫，他能感觉到江季云的体温偏低，手臂瘦得几乎能摸到骨头。

　　"我带了粥和小菜，"姜逸晨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是你上次说还不错的那家。"

　　江季云点点头，任由姜逸晨扶着他走向餐桌。他的步伐很慢，但拒绝被完全搀扶，固执地保留着最后一点尊严。

　　用餐时，姜逸晨注意到江季云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勺子。他的脸色比弹琴前更加苍白，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舒服？"姜逸晨问，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担忧。

　　江季云摇摇头，但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上腹部。姜逸晨立刻明白了——胃痛又发作了，而且看起来比平时更严重。

　　"药在哪里？"他站起来，快步走向卧室。

　　"床头柜，"江季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平时虚弱，"蓝色瓶子的。"

　　姜逸晨找到药瓶，倒出两粒，又倒了杯温水。当他回到餐厅时，发现江季云已经趴在桌子上，金发散落在桌面上，肩膀微微发抖。

　　"阿季！"姜逸晨的心跳漏了一拍，快步上前，"把药吃了。"

　　江季云勉强抬起头，就着姜逸晨的手吞下药片。他的嘴唇碰到姜逸晨的指尖，触感冰凉而干燥。姜逸晨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打翻水杯。

　　"去床上休息吧，"他说，声音因为心疼而有些沙哑，"我扶你。"

　　江季云没有拒绝，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信号。往常他再难受也会坚持自己走，今天却默许了姜逸晨的搀扶，甚至把一部分重量靠在了他身上。

　　卧室里，姜逸晨帮江季云躺下，又去卫生间拧了条湿毛巾。当他回来时，江季云已经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按着胃部，呼吸急促而浅。

　　姜逸晨坐在床边，轻轻擦去江季云额头上的冷汗。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的瓷器。

　　"要不要去医院？"他问，声音里满是焦虑。

　　江季云摇摇头，眼睛紧闭："不用……过会儿就好……"

　　姜逸晨知道江季云讨厌医院，但他看着眼前人痛苦的样子，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想起医生给的期限——一年。现在已经过去快五个月了，江季云的情况明显在恶化。

　　"阿季……"他轻声唤道，手指不自觉地抚上江季云的脸颊，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想要收回。

　　江季云却在这时睁开眼睛，碧绿的眸子因为疼痛而显得格外湿润。他看向姜逸晨，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阿晨……”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一声叹息，"别担心……”

　　这个称呼让姜逸晨的眼眶瞬间发热。自从那天江季云第一次叫他"晨晨"后，这个亲昵的称呼就很少出现。现在在这种时候听到，让姜逸晨既心疼又莫名地感到一丝甜蜜。

　　"我怎么能不担心..."他低声说，手指轻轻梳理着江季云散落在枕上的金发，"你疼成这样……”

　　江季云闭上眼睛，没有回应。药效开始起作用，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眉头也舒展了一些。姜逸晨守在床边，看着他慢慢入睡，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回到客厅，目光落在钢琴上。刚才江季云弹奏的旋律还在他脑海中回荡。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想要把这首曲子保存下来。

　　姜逸晨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然后坐到钢琴前。他回忆着江季云的指法，尝试着弹奏那首无名的曲子。但他的钢琴水平有限，弹出来的旋律支离破碎，完全失去了原有的美感。

　　"不是这样的。"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姜逸晨回头，看到江季云站在卧室门口，脸色仍然苍白，但比之前好了一些。

　　"阿季！你怎么起来了？"姜逸晨立刻站起来，想去扶他。

　　江季云摆摆手，慢慢走到钢琴前坐下。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体内的疼痛。

　　"左手部分，"他轻声说，手指在琴键上示范了几个和弦，"是这样的。"

　　姜逸晨站在一旁，看着江季云苍白的指尖在黑白的琴键上移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我可以录下来吗？"姜逸晨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你的曲子。"

　　江季云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嗯。"

　　姜逸晨赶紧打开手机录音功能，放在钢琴上。江季云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这一次，他的演奏比之前更加完整，旋律也更加流畅。悲伤而优美的音符在房间里流淌，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情感。

　　姜逸晨站在一旁，目光无法从江季云的侧脸移开。阳光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金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这一刻的江季云，美得让人心碎。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江季云的手从琴键上滑落，显得异常疲惫。姜逸晨立刻上前扶住他。

　　"谢谢你，"姜逸晨轻声说，"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曲子。"

　　江季云摇摇头，嘴角却微微上扬："夸张。"

　　"真的，"姜逸晨坚持道，扶着江季云回到沙发坐下，"它让我想起海边的日落，想起...我们第一次真正说话的那天。"

　　江季云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姜逸晨注意到，他的耳尖又微微泛红了。

　　那天晚上，姜逸晨没有离开。他借口江季云身体不适，坚持要留下来照顾。江季云没有反对，这再次印证了姜逸晨的担忧——他的情况确实在恶化。

　　夜深人静时，姜逸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手机里那个加密文件夹的照片。每一张都记录着江季云存在的痕迹，却也在提醒着他，这些痕迹正在一点点消失。

　　他打开今天新录的音频文件，江季云的钢琴曲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流淌。姜逸晨闭上眼睛，让旋律包围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离江季云更近一些。

　　卧室门轻轻响了一声。姜逸晨睁开眼，看到江季云站在门口，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睡不着？"姜逸晨轻声问，暂停了音乐。

　　江季云摇摇头，慢慢走到沙发旁坐下。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曲子……"他犹豫了一下，"可以给我一份吗？"

　　姜逸晨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当然。"他把音频文件发到了江季云的手机上。

　　两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月光洒在他们之间的空隙里。姜逸晨能闻到江季云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一丝洗发水的清新气息。

　　"阿晨……"江季云突然开口，声音很轻，"那些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

　　姜逸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想到江季云会提起这个。他有些窘迫地解锁手机，打开那个加密文件夹，递给江季云。

　　江季云接过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看。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姜逸晨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为什么？"江季云问，眼睛仍然盯着屏幕，"为什么拍这些？"

　　姜逸晨深吸一口气，诚实回答："因为...我怕忘记。怕有一天，你会变成只是一个名字，一段模糊的记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要记住你的样子，阿季。每一个样子。"

　　江季云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张照片上——今天下午他在钢琴前的侧影。阳光透过他的金发，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圣光中。

　　"这张……"江季云轻声说，"发给我吧。"

　　姜逸晨点点头，操作手机发送了照片。江季云的手机亮了一下，提示收到新消息。但他没有立刻查看，而是把手机还给姜逸晨，然后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阿晨，"他轻声说，"陪我坐一会儿。"

　　姜逸晨挪近一些，两人的手臂轻轻相贴。他能感觉到江季云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比正常人要低一些。

　　"冷吗？"他问。

　　江季云摇摇头，但没有挪开。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月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时间仿佛被拉长成永恒。

　　这一刻，姜逸晨突然明白，他拍下的那些照片，录下的那首曲子，甚至这个夜晚的寂静，都是他试图抓住的、关于江季云的碎片。就像沙滩上的孩子，徒劳地想要用手捧住海水，却只能看着它从指缝间流逝。

　　但他仍然会继续尝试。因为江季云值得被记住，值得被完整地、真实地记住，而不是作为一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时间里。

　　而江季云允许他拍照，索要那些照片和录音，或许也是一种默许——默许自己被记住，默许自己在姜逸晨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这个认知让姜逸晨的心脏既疼痛又甜蜜。他悄悄伸出手，轻轻覆在江季云的手背上。江季云没有抽开，只是轻轻翻转手掌，与姜逸晨十指相扣。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两个灵魂在寂静中相拥，无需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