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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声的崩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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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城市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持续暴雨。
灰暗的天空仿佛漏了一般,雨水无止境地倾泻而下,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整座城市被笼罩在水汽氤氲的灰幕中,连日光都显得稀薄而无力。
江季云的状态随着天气一同恶化。
疼痛不再是间歇性的发作,而成为一种持续的背景音,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剂量却在不可逆转地增加。有时姜逸晨看着他吞下那些药片,心脏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缩——那些白色的小药丸像是一把钝刀,正在缓慢地切割着江季云所剩无几的时间。
“今天感觉怎么样?”每天清晨,姜逸晨都会轻声问这个问题,尽管他早已能从江季云眼下的阴影和苍白的脸色中找到答案。
“还好。”江季云总是这样回答,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但姜逸晨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痛苦之海。
加密文件夹里的照片开始变得单调——大多是江季云沉睡或半睡时的侧脸,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紧绷的眉头才会稍稍舒展。姜逸晨不再尝试拍摄他清醒时的样子,不愿记录下那些难以掩饰的痛苦表情。
暴雨持续的第四天,姜逸晨发现江季云开始出现新的症状。
那天傍晚,他端着熬好的清粥走进卧室,发现江季云正对着床头柜上的水杯发呆。他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想要拿起水杯,却无法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阿季?”姜逸晨放下粥碗,快步上前,“要喝水吗?”
江季云像是被惊醒般收回手,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平静:“嗯。”
姜逸晨帮他拿起水杯,递到他手中,注意到江季云的手指冰凉且颤抖得厉害。他需要双手才能勉强捧住杯子,喝水时有一部分液体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滑落。
“抱歉。”江季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姜逸晨从未听过的窘迫。他试图用手背擦去水渍,但动作笨拙而无力。
姜逸晨的心沉了下去。他拿出纸巾,轻轻为江季云擦拭嘴角,动作尽可能自然:“没关系,可能是刚才手滑了。”
但他知道不是手滑。这是病情进展的信号——神经肌肉控制开始受到影响。
第二天,更明显的变化出现了。
姜逸晨在帮江季云更换床单时,发现枕头上散落着比平时多得多的金发。当他轻轻梳理江季云的头发时,梳子上缠绕的发丝多得触目惊心。
江季云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察觉,但姜逸晨注意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知道了,姜逸晨心想,他什么都知道了,只是选择沉默。
最让姜逸晨恐惧的是江季云日益明显的疲劳感。有时他只是从床边走到卫生间,就需要中途停下来休息片刻。说话也变得费力,长句子会被轻微的喘息打断。
“今天茉莉又开了几朵,”姜逸晨试图找些轻松的话题,“白色的花瓣上带着雨珠,很美。”
江季云靠在枕头上,轻轻“嗯”了一声,眼睛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映照着他日渐消瘦的侧脸。
“想看看吗?”姜逸晨拿出手机,调出今天拍的照片,“我特意选了角度,拍得很清楚。”
江季云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停留片刻,微微点头:“很漂亮。”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姜逸晨放下手机,注意到江季云的左手无意识地按在上腹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疼痛加剧时的下意识动作。
“又疼了?”他轻声问,手已经伸向床头柜的药瓶。
江季云沉默片刻,终于轻轻点头:“有一点。”
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承认疼痛。姜逸晨的心揪紧了,他倒出药片,小心地喂江季云服下,然后坐在床边,轻轻按摩着他冰凉的手腕。
“给我读点什么吧,”江季云突然说,眼睛仍然望着窗外,“像上次那样。”
姜逸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你想听什么?”
“随便。”江季云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轻,“你的声音……能分散注意力。”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姜逸晨心中某种柔软而疼痛的东西。他拿起那本诗集,翻到之前读过的一页,开始轻声朗读。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刻意放慢节奏,仿佛要用声线编织一张柔软的网,托住正在不断下坠的江季云。
雨声成为天然的背景音乐,与朗读声交织在一起。姜逸晨不时瞥向江季云,发现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许。
这一刻的宁静如此脆弱,又如此珍贵。
读完三首诗后,姜逸晨发现江季云似乎睡着了。他轻轻放下书,为他掖好被角,正准备离开时,江季云突然开口:“继续。”
姜逸晨重新坐下,继续朗读。他不知道江季云是真的想听,还是仅仅需要他的声音作为陪伴。但这不重要,只要江季云需要,他愿意一直读下去。
就这样,朗读成了他们之间的新仪式。每天下午,当疼痛最为难忍时,姜逸晨就会坐在床边,读诗,读散文,有时甚至只是读新闻。江季云很少评论,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要求重复某个段落。
暴雨持续的第七天,姜逸晨遭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那天下午,他正在读一篇关于星际探索的文章,江季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姜逸晨急忙放下书,轻拍他的后背,递上温水。但当咳嗽平息后,他发现江季云雪白的枕头上溅了几点刺目的鲜红。
血。
姜逸晨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他愣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几点红色在白色枕套上慢慢晕开,像一朵朵残忍绽放的花。
“没事,”江季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偶尔会这样。”
姜逸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江季云若无其事地用纸巾擦拭嘴角,然后将染血的枕头翻面,仿佛这只是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继续读吧,”江季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刚才那段很有意思。”
姜逸晨的手指颤抖着拿起书,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文字。血点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放大,与江季云苍白的面容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朗读,尽管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江季云似乎没有察觉,或者选择不去点破。
那天晚上,姜逸晨在卫生间里悄悄哭了。他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咬着手背压抑哭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病情已经进展到新的阶段。他所珍视的、努力维持的平静日常,正在加速崩塌。
第二天,姜逸晨做了一個决定。他联系了一位知名的肿瘤专家,谎称是为自己咨询,描述了江季云的症状。专家的回答冷静而残酷:晚期胃癌,可能已经发生转移,咯血是常见症状,预后极差。
“最重要的是保持患者舒适,”专家在电话那头说,“疼痛管理是关键。如果有条件,可以考虑临终关怀……”
姜逸晨没有听完就挂断了电话。“临终关怀”四个字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心理。
回到公寓时,他发现江季云正试图自己下床。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姜逸晨急忙上前扶住他。
“我想去阳台,”江季云轻声说,呼吸有些急促,“看看茉莉。”
雨终于小了,变成了朦胧的细雨。阳台上的茉莉被雨水洗得格外翠绿,白色花朵在灰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姜逸晨扶着江季云走到阳台,让他坐在躺椅上,为他盖好毛毯。江季云的目光落在那些茉莉上,久久没有移开。
“它们活得很好,”良久,江季云轻声说,“比我坚强。”
姜逸晨蹲在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你也很坚强,阿季。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江季云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不是坚强……只是别无选择。”
细雨飘洒在两人身上,带来一丝凉意。姜逸晨看着江季云被雨滴打湿的睫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留住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
“阿季,我们去医院吧,”他听到自己说,“也许还有办法……新的治疗方案……”
江季云转过头来看他,碧绿的眼睛平静如水:“阿晨,你知道那没有意义。”
“可是……”
“陪我坐一会儿吧,”江季云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雨中的茉莉很香。”
姜逸晨沉默了。他知道江季云是对的,所有的治疗都只能是徒劳的折磨。但他无法轻易接受这个事实,无法想象没有江季云的生活。
那天晚上,姜逸晨做了一个梦。梦中,江季云站在一片无尽的白茉莉花海中,金发在阳光下闪耀,笑容明亮而健康。他向姜逸晨伸出手,但当姜逸晨即将触碰到他时,江季云突然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融化的冰雪般逐渐消失。姜逸晨拼命向前奔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季云化为无数光点,消散在茉莉花的香气中。
他惊醒过来,心跳如鼓,冷汗浸透了睡衣。黑暗中,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姜逸晨轻手轻脚地走到江季云卧室门口,推开门缝。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江季云身上。他并没有睡着,而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胸口的衣料。他的呼吸浅而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阿季?”姜逸晨打开小夜灯,快步走到床边,“又疼了?”
江季云没有回答,但痛苦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姜逸晨立刻拿来止痛药和水,帮助他服下。然而这次,药物似乎没有立刻起效。江季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微微蜷缩,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深呼吸,阿季,深呼吸……”姜逸晨手足无措地轻抚他的后背,感受到手下身体的剧烈颤抖。
突然,江季云猛地坐起身,扑向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姜逸晨急忙扶住他,拿来垃圾桶。呕吐物中夹杂着明显的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姜逸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轻轻拍着江季云的后背,直到干呕停止。江季云脱力地靠在他身上,呼吸微弱,全身被冷汗湿透。
“对不起……”江季云喘息着说,声音几乎听不见,“弄脏了……”
“别这么说,”姜逸晨的声音哽咽了,“永远不要对我说抱歉。”
他小心地扶江季云躺下,更换了弄脏的床单和睡衣,用温毛巾擦拭他冰冷汗湿的身体。整个过程江季云都闭着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任由姜逸晨摆布。
当一切收拾妥当,姜逸晨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江季云的手。那只手冰凉得吓人,微微颤抖着。
“冷……”江季云轻声呢喃,眼睛仍然紧闭。
姜逸晨立刻又拿来一床毛毯,仔细为他盖好。然而江季云仍然在轻微地发抖,仿佛体内的热量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
犹豫片刻,姜逸晨掀开毛毯,躺到床上,从背后轻轻抱住江季云。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拥抱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样会暖和一点,”他轻声解释,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可以吗?”
江季云没有回答,但微微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姜逸晨的怀抱。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姜逸晨的心脏酸胀得发痛。
他轻轻环住江季云,感受着怀中身体的单薄和冰凉。江季云的脊背嶙峋得吓人,肩胛骨如同即将折断的翅膀。姜逸晨尽量让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手掌轻轻摩挲着江季云冰凉的手臂。
渐渐地,江季云的颤抖停止了,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姜逸晨不敢动弹,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黑暗中,他能闻到江季云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茉莉花的气息,感受到怀中人微弱的心跳。
这一刻,没有言语,没有掩饰,只有两个灵魂在黑夜中的相互依偎。姜逸晨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止,让这个夜晚永远持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江季云极轻的声音:“谢谢……”
姜逸晨收紧手臂,将脸埋进江季云的金发中,声音哽咽:“永远不需要对我说谢谢。”
怀中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不再说话。姜逸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晨曦微露,直到感受到江季云的呼吸真正平稳下来,陷入沉睡。
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姜逸晨轻手轻脚地下床,为江季云掖好被角。在晨光中,江季云的睡颜显得格外安宁,几乎看不出昨夜痛苦的痕迹。
姜逸晨拿出手机,悄悄拍下这张睡颜。这是加密文件夹中的第57张照片,也可能是最让他心碎的一张——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平静是多么来之不易,又是多么转瞬即逝。
走到阳台,雨终于停了。茉莉花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更加娇嫩欲滴。姜逸晨摘下一朵最新鲜的,放在江季云的枕边。
然后他跪在床边,轻轻握住江季云冰凉的手,将额头抵在上面,无声地流下眼泪。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江季云,一点一点,无可挽回。而他所能做的,只有陪伴,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