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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无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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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深冬。
春暄结束了大二上学期的课程,明年就准备出国留学了,到寒冷的俄罗斯。
李正来找春暄商量纪录片的事情,即使实在没有内容,也已经不能再拖,她想着随便拍一些也好。
春暄把李正引进门,请她在餐桌边坐,给她倒了杯热茶。
李正刚走进来就被钢琴旁散落的琴谱吸引住了,太多,也太乱,不禁问道:“你最近要参加比赛吗?”
春暄本来正低着头看沉浮的茶叶,闻言抬头:“嗯?”
李正笑了笑,指向那堆琴谱:“我以为你在练习。”
春暄道:“那是我写的。”
“啊。”李正小声惊呼,没忍住站起来看,道:“你新作的曲子吗?”
她一些也不懂写谱,但低着头看那厚厚一叠纸,上面反复修改的音符,赞赏似的笑起来。她知道,春暄写的总是好的。
春暄也走过去,捡起来放到钢琴上,道:“写得差不多了。我想,这次会有内容拍的。”
李正笑了,说:“这样未免显得我们占你便宜,你的两首曲子都用在我们节目里,还是首秀。”
春暄说:“可是谱子写了就是拿来演奏的,在哪里演奏不是太重要的事。”
李正摇了摇头,“但你的曲子太贵重了,应该再郑重一些。”
春暄笑了下,说:“没关系。”
天才钢琴家的曲子很随便地在电视上首秀,总是容易让评论家评为掉档次的。一旦作曲,就是要被批评的,一旦开始,如果很久都没有新作,或者没有评论家大为赞赏,那么这个钢琴家大概是要掉身价的。
但春暄说没关系。
她不太在意,她还很年轻,可以不断改进不断进步。李正想道,也笑了笑。
李正轻松地喝了几口茶,道:“那么纪录片就完全没问题了。”她又向春暄说,“等你准备好了,请告诉我们,很多摄影师已经很想和你见面了。”
春暄道:“好。”
两人喝了会儿茶。外面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晴朗,没有雾,一切都清晰地暴露于人的视野,宽阔、干净。
李正忽然问:“你的小狗裴利昂呢?我记得之前到你家拍摄,它总要在你身边不肯离开的。”
春暄正看着窗外光秃的槐树,听到这话,低声道:“裴利昂走了。”
李正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见到春暄时感到的怪异,她太孤单了,周身绕着雾似的忧愁,她笑起来时,变得不那么开心,有着淡淡的落寞,但她不要你感到她的落寞似的,在你笑起来,她也愿为你的笑而笑。
李正说:“是生病了吗?”
春暄想了想,道:“它太老了。不,其实也还没十分老,但又不是病,就算是老了吧。”
李正轻声说:“我记得你说它十岁多了,确实有些老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春暄道:“嗯,它老了。”
李正道:“但你还是很伤心的样子。对不起,提起来让你伤心。”
因为见春暄太寂寞了,所以提起她的小狗,但其实是她的小狗走了,她才那么寂寞的。
春暄微微笑了下,说:“可是不是不提就不伤心的,所以不怪你。”顿了顿,春暄又道,“谢谢你还惦记裴利昂。”
李正看着她,说:“我们都知道裴利昂很爱你。春暄,你知道,我们很多人都爱你,你也要爱你自己。”
春暄的心颤了颤,她不是不知道,但还是应:“嗯。”
纪录片组的工作人员跟着春暄去采音,到慈恩寺的山脚下,采深冬呼呼的冷风。
山里下了些雪,但山里的风并不大,似乎被挡住了。
工作人员中有人到慈恩寺烧过香,问了句:“春暄知道这上面有个寺庙吗?很灵验的,之前我听到纪录片策划好之后,就来过这许愿要跟拍,然后就真来了。”
旁边有人笑了笑,“那我们下次一起来,我也想体验灵验的感觉。”
春暄笑了下,道:“我知道,但我不知道灵不灵。”
那人道:“很灵的,下次你一定要许愿!在观音菩萨面前很认真地想你的愿望!”
春暄回道:“好。”
春暄自己拿着采音设备,录了会儿风声,碰巧遇到树梢的鸟掠过,羽破虚空,鸟声啁啾。然后叫大家往回走,她走在最后。这次的采音工作比较简单,来的人少,脚步踩在薄雪枯枝上,并不显得乱。春暄录了一小段脚步声。
结束之后,有人提议:“现在还早,要不要大家一起上慈恩寺去看看?”
李正笑了笑,“上去的话不许闹,好像摄影也是不允许的,进去的话设备要在外面放好。”
“没问题!”几人笑闹。
李正问春暄:“上去吗?不去的话我在这陪你。”
春暄想了想,道:“好,我有个朋友在那,我想去看看他。”
李正笑道:“那走吧。”
一行人往山上走,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却看到慈恩寺寺门紧闭。
“今天怎么关门了?要去敲门吗?”
春暄看了看,道:“不用了,有时候慈恩寺总是要关几天门的。”她在这住的时候碰见过,一连几天不能出去,实在有些闷。
但好不容易上来了,一行人还是待了会儿,望望山下、看看黑瓦红墙、赞赞古柏,或者看慈恩寺这块匾。
春暄却蹲下身,在青石门槛上垒雪人,巴掌大小。但冰冷的雪还是冻红了春暄的手,堆完之后,她却仍然用力握着雪人,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它似的。
冰冷的东西是没有生命的,春暄想给雪人一点温度,让它看一会儿这个世界。
末了,春暄解下自己的围巾,把雪人围了起来,好像给它做了个窝。这样,法一开门的时候,就知道是她来过了。
法一见过她的雪人。
摄影师一路都开着相机,见春暄蹲下,也跟着蹲下认真拍她。
钢琴演奏安排在华晚青家,她有一架很好的钢琴。
到了那,春暄才发现祝瑶和祝瑜也在,祝瑶向她打招呼,说来看看,祝瑜看看她,没有说话。
李正陪春暄走进琴房,问:“后面是要拿去录音室剪辑吗?加上采的音?”
春暄道:“嗯,你们不是需要一首收尾的曲子吗?”
李正笑了笑,道:“那就是既有现场的音乐会,又成了纪录片的曲子,我们占的便宜太多。”
春暄道:“没关系。”
华晚青给她调了调凳子,试了音,说:“你看看习不习惯。”
春暄这段时间不常来,她自己也很久没碰钢琴。春暄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嗯。”
春暄写的第二首曲子,沉寂、缓慢之后,是繁杂、充满生机的生命尽力触碰高悬的太阳,这个生命的旁边、另一个生命的旁边,都有无数的生命在蓬勃生长,跟随林间永远奔腾的溪流,岸边到处是生命,热闹非凡,温暖的春流之中,游戏一般在草木繁茂的路上看游行的庆典,之后是各自灿烂的旅程,喧嚣渐渐落寞。
第二首曲子,只有三十多分钟,热闹、生动,饱含生机的春天却涌动永恒的寒冷,季节变换,陈年逝去,寒意不会消亡,春暄给它命名为《春》。
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其他人都到客厅等着,时间太长,她们也不愿打扰春暄。
祝瑜却一直站在琴房门口,隔着几台机器远远看着她。琴房的一角,两面都是宽阔的玻璃窗,外面是粗糙曲折的枝干,显得很空。他微微勾着的唇角有些笑意,眼睛却是沉静的,盯着春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瑶同华晚青她们讲着话,见祝瑜一直站着,起身走到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春暄。
祝瑶低着头,不想再看祝瑜的落寞,道:“大哥,你知道裴利昂去世了吗?”她不等祝瑜回答,又道,“她一定很难过,你可以多陪陪她。”
也许慢慢重新靠近春暄,春暄是愿意接受的,毕竟她只喜欢过祝瑜。
祝瑜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祝瑶确定两人已经很久没联系,刚刚华晚青也说了她没和祝瑜讲过,她惊讶地问:“你知道?”
祝瑜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也到客厅里坐着。
他知道,裴利昂火化的时候,他陪在春暄身边,见到春暄流泪,他伸手想牵住她,却被推开了。
祝瑜坐在沙发上喝水,慢慢想春暄那天的眼泪。
华晚青见他过来,问道:“已经放假了吗?”
祝瑜道:“嗯。”
李正听了,问:“祝瑜到学校工作了?”
华晚青笑道:“对啊,就在他自己读书那个学校,还很年轻,却当人家的老师了。”
李正也笑:“但应该很受欢迎,学校的老师要么老了,要么都受摧残的多,像这样好看的老师很少。”
顿了顿,华晚青又问:“怎么没去出差?我听说祝老师开会去了,往常你也去的。”
她说的“祝老师”是祝胜,最近有个学术会议,他作为辞赋学会的理事去参加。以前有这种会议,祝瑜也是要去的,要多参与、多露面、多积累经验,才好走祝胜给他安排的路。
但祝瑜说:“不想去。”
闻言,华晚青笑了笑。
过了会儿,拍摄快完成了,李正起身去看,见春暄弹完最后一个音符,静静地坐在那很久。
宏大动人的事情结束时,都会带给人落寞。不管多喜欢,多沉醉,也不管多不舍,都有结束的一刻,留下的竟然是任何人都躲不过的寂寞,万古长存的寂寞。
春暄说要走,她确实可以走,因此没人拦她。祝瑜却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了会儿,春暄回过头,问道:“做什么?”
祝瑜微微笑道:“什么做什么?”
春暄脾气很好地又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祝瑜走上前几步,“我想跟着。”
春暄低下头,看地上的影子,道:“我不要你跟着,你别跟着我。”
祝瑜没那么好说话了,没道理地讲:“你管我。”
春暄看了看他,暗暗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只能走自己的路,不去理他。
到了家楼下,春暄找了个椅子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道:“你坐下。”
祝瑜笑了笑,走过去,刚要坐下,却停住了,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春暄抿嘴,说:“那你站着。”
祝瑜坐下了,两人的外套衣摆挨在一起,祝瑜道:“我不想坐在这里,我想上去坐。”
春暄说:“不是一样吗?”
祝瑜突然握住她的脸,亲了亲她的唇角,道:“你看你躲得那么远,一样吗?”
春暄一下退到椅子的把手旁,脸很红,没理他这句话。
天气很冷,但有太阳,春暄闭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很舒服似的。她叫祝瑜坐下,似乎也只是为了晒太阳。
过了很久,春暄觉得全身暖和了,慢慢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陪你喜欢的人吗?”
祝瑜问:“谁?”
春暄想了想,道:“徐沅,徐小姐。”
祝瑜道:“谁喜欢她,自然就会去陪她。”
春暄问,“你从前不是在陪她吗?”
祝瑜眯起眼笑了下,道:“有时候陪人不是我乐意,不乐意怎么叫喜欢,谁乐意谁娶她,我不娶她。”
春暄嗯了一声,她大概懂了。
但爱不是这样的,爱不是祝瑜不断地比较,发现最习惯春暄的爱。爱很重要,没有爱的人会绝望,但爱是宁缺毋滥。况且春暄并不缺爱,所有她道:“可是我要出国留学了,你知道吗?”
祝瑜安静了会儿,才说:“嗯。”
春暄就没再说话。
祝瑜又道:“但我不要你跟着我走了,只要你是我的、陪在我身边,我可以跟着你走。”
春暄捏着自己的手指,说:“但我知道你不可以,你也没必要。”想了想,又说,“你不要跟着我,你有自己的事情。”
过了很久,祝瑜问:“暄暄,你真的爱过我吗?”
为什么你的爱那么少那么轻?几乎让我感觉不到,所以你真的爱我吗?你是不是最爱你自己?这样也没错,但是不是在最爱自己的时候,没把爱他当做一件重要的事?
春暄很忙,从前没有朋友的时候,忙着比赛、忙着拿奖出名。后来有了朋友,早出晚归,一定要赴约,分给祝瑜的时间依然很少。好像很多事情都比他重要得多。
春暄是不是知道他爱她?所以从来不害怕祝瑜离开。
祝瑜很多次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也在祝胜的反复询问中,质疑春暄对他的是不是爱。是不是换一个人陪伴春暄十几年,她也会给那个人这样若有若无的爱?
春暄回答他,声音很低:“这不重要。”
春暄上楼之后,祝瑜一个人坐了很久,他没去看春暄的背影,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把她抓起来藏到没人知道的屋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