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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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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旬了,离春千山和江湖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
但春暄越来越瘦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天只吃一顿饭,除了去练琴,几乎不出门,有时候在书房里看以前的照片、视频。和祝瑜一起晒太阳那天以后,她打开以前用的翻盖手机,有时候只是看以前的短信,有时候也会敲敲写写,写不知道给谁的短信。
漫长的等待,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春千山和江湖白回来的那天,在车上就开始给春暄打电话。他们等不及研究部统一安排研究人员回来,自己开了车先走了。
电话很快接通,春千山笑着说:“是迟迟吗?”
她的笑很轻松,像卸去了所有重担,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春暄没听过她这样的笑,她记忆中有很多忧虑、沉重,唯独没有这样的轻快。
春暄笑,“妈妈。”
春千山说:“宝宝,我们现在就回来,大概要两个多小时。”她看了看脚边的箱子,又道,“以后都不会离开迟迟身边了。我们回一趟春山,把裴利昂带回去好不好?”
从华晚青那听到裴利昂去世的消息时,春千山和江湖白几乎忍不住立刻回家。可实验即将成功,他们只有两个人,完全不能松懈。没有人会知道春千山没有写下任何数据,却完成了“常青藤”计划,他们找不到任何资料,因为春千山全都记在脑子里。一面进行公司的实验,一面调配药剂,也几乎没人能够知道药剂所需要的材料。
春千山只做了一瓶药剂。
半晌,春暄应下:“嗯。”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长久以来独自支撑的孤独终于裂了,会因为爱而慢慢融化。
春千山勉强笑了笑,问道:“留学要的资料弄完了吗?”
春暄吸了吸鼻子,说:“嗯。”
春千山说:“我们迟迟宝贝真厉害。”
春暄没有应,一下一下用力呼吸。春千山的心一阵绞痛,她没再听,把手机递到江湖白那边,江湖白笑了笑:“暄暄。”
春暄才出声:“喂,爸爸。”
江湖白说:“迟迟,你吃早饭了吗?”
春暄说:“等会儿去吃。”
江湖白道:“现在去吃吧,电话不用挂。”
两人驱车准备离开研究所,开了一段之后进入大道。
春千山和春暄在讲话,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春暄问:“妈妈,你们以后还要经常出差吗?”
春千山道:“不了,爸爸妈妈辞掉工作陪你去留学好不好?等你读完了,我们再回来。”
他们现在不缺钱,祝家的公司给的工资很高,他们的专利也很赚钱。一部分研究转到祝家的公司之后,给祝家带去了巨大的利润。既然春暄不再需要不断的实验,那么两个人也可以放放干了几十年的工作,专心地陪春暄喜欢做的事。
春暄愣了愣,慢吞吞地说:“好,俄罗斯那么冷,我不想一个人去。”过了会儿,春暄又问,“爸爸是不是会俄语?”
春千山看着江湖白笑了笑,“嗯,你小的时候他还教过你几句,暄暄你记得吗?”
江湖白也笑了下。
春暄说想了想,说:“不记得。”
春千山笑,轻声说:“没关系,爸爸以后可以教暄暄。”
亮了绿灯,江湖白准备通过这个空旷的十字路口。
江湖白听到这个问题,轻松地笑了一下。春千山也微笑,刚要再说什么,车子遭到大货车撞击,巨大的碰撞声。
天气很不好,研究所在的那个区是个黑天,下起了大雨。
一场意外,也许不是意外。
车子各处被撞击凹陷,挡风玻璃、车窗玻璃全都震碎,雨水淋进来,声音传到春暄那边,黑云也逐渐压过去了。
春千山手上的手机掉在脚边,春暄惊慌的声音传过来,抖着声音喊:“妈妈。”
货车从左手边撞过来,江湖白遭到剧烈冲击,全身是血。
撞击的一瞬间,江湖白急速转弯,没有躲过,右手要去牵春千山放在膝上的手,差了几毫厘,他的手带着血顺力滑落。
春千山有短暂的清醒,用最后的力气打开脚边的箱子,拿在手心里捏碎了那一管药剂,冰凉的液体沾满了她的手。
她说:“迟迟,爸爸妈妈爱你。”
“对不起。”
太轻了,伴着汽车燃烧的声音,春千山不知道她的春暄能不能听见。
春千山笑着,眼泪掉下来,忍着剧痛俯身按了挂断键。
还是不要让迟迟听到好。
春千山垂下骨折的左手,牵住了江湖白。其实她的位置没有卡死,有离开的意志的话,她可以爬出报废的车辆,到一个不会被爆炸影响的区域。
但她没有走。
春千山想起来,《春山笔记》中说,不要让外人知道春山的秘密,不要带出春山的秘密。她一旦说出来,就明白会有这一天的。但好在没有人能够得到。
只是很可惜,只差最后一步,就最后一步了。
春夏之交时,把暄暄的钢琴旁的窗户打开,可以看到满树的槐花,像雪一样满满地落在青绿的枝头,槐花清香会飘满整个屋子,阳光正好的午后,暄暄在窗边弹琴,照进来的一点阳光暖着暄暄的手。春千山笑了笑,她呢,就和江湖白坐在一边查资料文献,时不时看一眼练琴的暄暄,贪玩的裴利昂伴着暄暄的琴声抑扬顿挫地叫唤,前爪曲着,翘着屁股,尾巴扫个不停,不停走动邀请暄暄玩耍。
比起“迟迟”,其实江湖白和春千山更常叫她的是“暄暄”,听着就暖洋洋的,春千山和江湖白希望春暄的一生是这样的。
迟迟而舒缓,有暄之意,但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事情是迟不得的,在某一刻,你必须赶到,必须勇敢地说出口,必须真诚地表达言语、感情。
而不是给她漫长的等待,这样,爱会落空。
春千山和江湖白以为可以永远在春暄身边,两人奢侈地希望春暄的一辈子过得慢悠悠,可以做自己的事,或者无所事事。不管春暄的选择如何,永远,永远因为两人而让春暄没有后顾之忧。
“暄暄”是蕴含最多爸爸妈妈的爱的呼唤。
本来想着以后再也不要离开了,要守着暄暄,听她的千言万语,要宠溺她的小脾气,是个宝贝似的孩子,做什么都要宠着,要看她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为她自己想成为的大人。
做不到了,纵使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想法、欲望,但以后什么都做不了了,太遗憾了,连基本的陪在她身边让她不要害怕再变成一个人都做不到。
春千山沾血的脸上爬满眼泪,她呢喃轻语:“对不起。”
春暄没有错过那一声巨响,以及母亲突然急促的呼吸,似乎还伴随着机械迸裂燃烧的声音。在过去数不清的孤独里,她安静地等待自己的死亡,从未设想过意外,更未曾料到意外先一步真实地在她耳边上演。
眼泪不打招呼夺眶而出,全身的器官各忙各的,传来刺痛,不给春暄反应的时间。
眼睛在发痛掉泪,心脏在疼痛,四肢突然卸力,唯有手莫名有力,紧紧抓着手机,声音失控地发抖,春暄的声音迟疑、缓慢,叫道:“妈······妈妈?”
春暄跑出家门,下楼、过红绿灯,沿着大道不断奔跑,仿佛不能停歇,要送命了才能停止。
春暄跑了几公里,道路似乎没有尽头,路的前面还是路。
四周如常,人们忙着暴雨来之前驱车上班、忙着买菜做饭,看停下的春暄急促呼吸,没有人停下。
一切如常,意外这时只降临在一些人身上。无论何时,意外只降临在一些人身上。如常的人可能对遭受意外的人叹气几声,再多的,也做不了。
春暄知道的,她不止一次明白过,她跑不出北京城。
寒风中,阳光穿过乌云,时不时出现。春暄满身是汗、头发凌乱,从未如此狼狈的春暄突然想,她是不是在做梦,梦里惊吓太多,她不知何时醒来,不知是否又掉进另一重梦。
她慢慢回到家,捡了手机,亮了屏幕,看到几个未接电话,全都来自祝瑜。春暄没有理,手机放在桌上,她进浴室洗漱,出来之后又想起来爸爸叫她吃早饭再说,又去冰箱拿了点吃的。
冷透的面包,嚼着很干,春暄吃了几口,虔诚地拨打春千山的电话。
祝瑜的电话又过来,春暄挂掉,按了拨号键。
出乎意料,也许真的是一场梦,电话接通了。
春暄呼了几口气,略略放松下来,轻声说:“妈妈。”
接话的却是救护车上的医生。
不是梦。
春暄愣了愣,挂了电话。
这时祝瑜的电话又打过来,春暄接了。
祝瑜那边是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压抑。春暄先开口,泪流满面:“哥哥,爸爸妈妈死了。”
祝瑜所有联系不上人的焦急通通被这句话揉散,春暄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一样,在祝瑜的心脏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细痛。
“哥哥,我没有家了。”
像很久之前,春暄站在祝瑜身边,看着江湖白和春千山上车去出差,春暄紧紧贴在祝瑜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怕祝瑜也把她抛弃,春暄喊他“哥哥”。
失败了,一场十几年的执著成了空。分明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那么多的陪伴,几乎让所有人痛着去进行的这场执著,破了,如朱颜辞镜花辞树、长使英雄泪满襟,究竟无可奈何。如虚空,你用斧破华山的力气去握住它,也握不住一丝一毫。
黑云终于压过来了。
到处昏暗,春暄觉得自己又被困在漆黑之中了,她伸出手,只见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沉沉的漆黑,像浓稠的黑墨,纠缠在她身上,永远无法清洗。
葬礼并不久,反而很快,沉重的悲痛还没有消散一分一毫,春千山和江湖白的骨灰就埋进了最好的墓园里。天气也依然寒冷,没有一分转暖的迹象。
回去的路上,春暄闭着眼睛流泪,依然无话,她没有什么想说的话,也因为喉咙发炎疼痛而无法说话。
她很累。
操心最多的祝瑜应该也累,但还是慢慢把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她的背,喊她,“暄暄。”
春暄坐在他的腿上,整个人窝在祝瑜温暖的怀里,睁开眼侧头看向车窗的那一瞬间,眼泪成串地落。她伸手揽住祝瑜的颈,说:“哥哥,你看,什么都在变化。”
变化永不停歇,同等地对待邪恶与真善,万古长存或者瞬息万变,本质上没有区别。生与死之间,只有很薄很薄的一层变化的隔膜,对于每个人有至高的不可打破的平等。
祝瑜把人抓得很紧。
来自西南山区、历经上山下乡余震的科学家与世长辞,留下春暄在人世。
快过年了,祝瑜很忙,没办法一直守着春暄。春暄其实很乖,听祝瑜的话,好好吃饭,晚上在祝瑜怀里,也肯闭上眼睛睡觉。只是,她的眼泪一直流下来。祝瑜擦掉她流不完似的眼泪,很紧地抱着人,他觉得春暄也要走了。
她像是要把血流下来。
祝瑜出门回祝家,门外守着几个保镖。春暄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不是伤害自己的生命。
春暄去了趟慈恩寺,拿着她还没送去供奉的经文。保镖给祝瑜打电话,电话那边长久沉默,然后同意了。
保安一直跟着春暄身后,她太安静,没有人敢放她一个人走,她看着太寂寞,像是下一瞬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
寺门口的雪人化了。
这段时间,刮了很多次狂风,也下了几次暴雨,它自然是要化的。但黑色围巾依然在那里,飘了点落叶在上面,碎石、细沙,它已经不成样子。
大门开了。
但安安静静的,春暄走过去,站在门槛外看里面,没有人影,像是空了很久了。又似乎从来没有人在这诵经礼佛,大殿里也没有过袅袅升入青天的香烟。
春暄迈步进去,轻声道:“法一?”
没有人会回她。人去楼空。
春暄走在青砖地板上,一步步走得很慢,才明白这是一场不作告别的分离。
她好像总是经历这样的离别,远赴千里的生死离别,她不知晓的搬离,一次次告别她的过去。
但观音殿里还亮着两根高烛,燃得很慢,很亮,照亮了黑天里这一方大殿。素白的观世音菩萨在烛光中依然和蔼,垂眸看着春暄,身边的两个童子也不像从前严肃,昏暗中像是沉沉睡去了,原谅了春暄的一身罪孽。
朱门里,大殿内,春暄隔着满天井的雪和观世音菩萨对视。
冷冽锋利的雪窸窸窣窣地下,阳光不是很好,不太明亮,绰绰约约。雪的白掺着晦涩的灰,太冷硬,净润素白的观世音菩萨看雪纷纷地落。
雪飘到春暄的身上,她长久地站立,满身风雪。
经文散了一地。
春暄低头看自己的手,华晚青夸过的“满手灵光”的一双手,她看到浓稠鲜红的血,灼烫的泪滴到上面,似乎要把血滴净、骨肉滴穿。
她这样痛苦,似乎想要杀死自己。
可她怎么能够死?
死亡就结束一切了。绝不像有些人说的“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敢活呢”,他们将“不怕死”当做勇敢的事,却不知道死是并不可怕的,它意味着结束,一切烦恼的消散。而活着才是漫长的与痛苦作斗争的历程。假使一个人的痛苦太重,他是不得不选择死的,没有办法。
可她不能够死。
有些人,是不能替自己做去死的选择的。
莲花座上的观世音菩萨一尘不染,春暄走近,在她的脚下,诸相非相,菩萨相非菩萨相,是名菩萨相。她又念,见菩萨色相非见菩萨,若以身、以色、以相见菩萨,即非菩萨。她劝自己,以往年诵念的经文里记载的字句。可她看了又看,放不下,她在诸多法相中见到所厌恶的,明白一切无法避免,时时刻刻地意识到,许多事情无法改变、无法拥有。
她想着自己念过的经文,又在不可得之中痛苦。她反反复复地记起,反反复复地痛。
我念过许多佛经,试图理解其中的万分之一,我注读留下许多笔记,我深刻明白它的译文,片段和它的文字重合,相信诸相非相,相信应该“断灭”、“常见”中取中道,也相信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但我太过相信,以至于太过执著,我欲望参透一切法,于其中万千佛法解救自己。一开始就是错的,愈修愈见不到如来。
我必须承认,又依然卑劣地欲望得到解救,解开人的一生苦厄,看种种业而无恐怖、无挂碍。
应生一切不执著的清净心。
但我心不安,我心不定。
不可说,非法,非非法。
春暄跪在莲花垫上,额头贴在浸凉的青石砖上,翻莲花掌,眼泪和悲伤一起滴在菩萨的面前。
山上的一些树木没有因为冬天而枯败,叶子深沉,绿得很沉重,是调好绿色的毛笔,笔尖轻蘸浓墨,绿和黑的融合。慈安寺依然在高树枝干的掩映间,千年的柏树将它护得很好。
高山古刹亘古不变,看红尘的纷纷扰扰,看众生百般业障。
春暄在冷肃中想起和方丈的第一次见面。
观音殿门大开,春暄跪在莲花垫上认真看绣在上面的莲花,方丈路过,没有走进殿门,只告诉她一句佛语,“我观如来,不定不乱。”
后来,他告诉春暄:“在这之前,春暄,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而更早之前,春暄,经文之前,你要入世。”
“甚深极甚深,难通达极难通达。”
春暄很少产生后悔的情绪,所有发生的事情,除了有些难过,不会妄想加以改变,她既不愿竭力改变,也不对看到的结果太过难以接受。
她习惯不变,一旦撬动一点变化,她知道她的生活会天翻地覆。因此她对亘古不变的东西着迷,只可惜,人的世界是念念不住,一息也不停止奔驰的。
认真想来,还是会后悔的。
不应该同许多人产生联系,注定分离的话,最好一刻也不要认识。不应该花大量的时间想着活下去,不管对她,还是对春千山、江湖白,倘若没有这个念头,总是会好过许多。
她已经泪流满面,突然想起葬礼上祝瑜痛苦的眼睛,祝瑜也这么痛苦。
春暄对于方丈的话全盘接受,只是有些后悔,如果和祝瑜见面的第一次,她走远些会怎么样呢?这样子,祝瑜大概就不会痛苦。
后悔不是雪山崩坍,满山的雪堆势不可挡地冲过来,而是正像眼前的雪,细细碎碎地遮盖住一个人。
春暄有一点后悔。
那天傍晚醒来,祝瑜那么好看,清雅、冷矜地站在那看她,他问春暄是哪家的小孩,她真诚地想和他成为朋友,一步步走近他,把他当成除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最亲近的人,在无数的细微处,她感受到一些祝瑜的喜欢。
但这点喜欢忽近忽远,她有时候感受到,像细小的菌类呼吸般微弱,但有时候感觉到冷酷,是祝瑜刻意的冰冷。她喜欢祝瑜,在隐约的喜欢里越来越在意他的喜欢,醉酒一般迷恋。
只可惜,给两人带去痛苦。迟疑、害怕、猜忌、冷漠,在两人的爱情里充斥着,将这份爱早已弄得面目全非,不管她是否能活下去,始终存在。
她依然感到对不起祝瑜。
她对不起许多人,但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她只是后悔,而这份后悔应该埋藏起来。
眼泪打湿莲花垫,鲜血浸染青板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