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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檀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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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总喜欢建在山上,温度总比山下低些,让四时变化也推迟些,一切缓慢起来,人的思绪就容易凝滞,让人有机会慢慢推敲,一寸寸地思考清楚。又因为在山里,远离十丈软红,青灯古佛为伴,轻易给人远离世人、斩断烦恼的错觉。大概因为这样,我佛才以入世为出世,以两足苦行。
法一被抱到慈恩寺起,就从来没有下过山。
十二月初冬,山上已经冷了。冬的冷,寒风如刀。
法一在山门口往外望着,石阶小路,两旁的树已经归为寂静,安静地在冷风中等待。他站了许多天,似乎在等人。
方丈在不远处的观音殿前,道:“她还是没有来,对吗?”
法一听到声音回过身,双手合十作了一揖,说:“她还没来。”
方丈轻声道:“但你不能再等她了。”
法一看向山径,黑色僧袍同薄雪下的老枝一般浓重,他应道:“嗯,我等不了她了。”
方丈走了几步,观音殿前到寺门瓦檐下并不是太近,可他似乎只走了几步,很快就站在法一身边,道:“可你还是在等她。”
法一顿了顿,说:“嗯,我在等她。”
方丈叹了口气,道:“你不该等她。”
法一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他也分明还是个小孩。虽说年轻,可他半点不懂得这个世间的道理,他只懂得佛经的偈言,叫他和山外人相处,他半点也不懂,因为他还没下山过。
春暄虽然是山外人,可是她非但又不像山外人,倒像本是山里的。况且山外的人太多,春暄却只有一个,过去没有过,未来也不会再有她这么个人,他怎么能从春暄这看到别人呢。
法一抬起头,坚定而缓慢地道:“我想等她。”
方丈没再说话,陪着他等了会儿。
雪花飘落,山里的冷总比山外早些。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下来了,似乎天地同色,披上同样寂寞的白,透着黯淡的灰。
冬天的天,总是晚得这样早。
方丈说:“走吧。”
他已经转身走了,法一才没再看向外面,跟着他走。
方丈绕着长廊,道:“法一,你知道,她本不应该来的。她本不该来这,你又何必再想她来。”
“法一,‘颠倒者,即是大患,我应离之。’”
法一说:“她今年已经迟到一次,我担心她。”
方丈笑了笑,“也许她已经过得很好。”
法一道:“我希望她好。”
方丈停下来,看向观音殿,问:“‘她’又是谁呢?”他转过身看向法一,又道,“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你讲过七处征心的故事。到今天,你想清楚了吗?”
“大概再清楚不过了吧。”
法一愣住,也望着观音殿的匾额,低声说:“我清楚,我清楚。”
七处征心即是问:“唯心与目,今何所在?”
《维摩诘经》中说:“如佛所说:心亦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
可法一知道,他的心在春暄身上,目视随心想,他的眼中,也只是春暄。
春暄第一次到山上,刚长成的一株嫩竹一般,青翠翠的,沾着一天最早落下的露水。只是眼睛里有拘谨,跟在带她的老和尚身后,对周围的一切都好奇,想要打量,却又实在怕冒犯。
那时,慈恩寺里只有法一一个小沙弥,其他都是法一已经长大的师兄,他们已经学会寂静。
春暄看到法一时,才微微笑了下,为看到他这么一个小人,和她一般大小的小人。但法一几乎是襁褓中就做了和尚,他也早已经学会了寂静,他一开始并不同春暄讲话。
春暄问:“你怎么不同我讲话?”她没见过法一开口,猜测道,“你是哑巴吗?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法一在扫山门的落叶枯枝,不准备理会她。
春暄认真打量他,似乎真认为他是个哑巴了,却没有露出同情或怜悯的表情,好似她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并不会深究话里的意思。她走到树下,道:“你何必要扫呢?‘秋风扫落叶’,它既然把它们吹下来了,不用人理,它会再扫扫它们的。”
她低头看脚下的泥,又道:“说不定就扫回到这里,这是它们的事情。”
法一仍是不理她,一句话也没说,低头认真扫着落叶。只是扫帚要碰到叶子时顿了顿,忍不住想它还挂在树上的情景。
悠悠钟声响了,一下一下,震空而来,荡到山门这边。
法一刚想说句话,春暄却走了,走得有些急,到门槛处是一跳越过去的。傍晚的钟声,是诵经结束,也是要吃晚饭了。有道小青菜烩豆腐,春暄很喜欢吃。
慈恩寺偶尔会有香客上香、供奉,有时也提供斋饭。但做的都是定额的,去晚了就没了。
晚上,法一去上课。春暄待在自己的禅房里抄写佛经,到第二天要放到观音菩萨那供奉。
第二天傍晚,法一又去扫地。春暄到观音殿换花、擦案台,不用到如来的殿,因为法一的师兄们在那上课,她忙完,又到外面同法一讲话。
今天的天气好一些,白天出了太阳,到这时,冷气中透着点暖,不至于冷冽。阴沉沉的灰白也散开一些,显得云淡风轻。
春暄道:“你们种的小青菜很好吃,我奶奶在我家楼下种过,但我只吃了一次。”
“爷爷奶奶回老家,爸爸妈妈也没空看那几棵菜,我照顾了几天,它们就黄了。”
春暄看看法一,笑道:“你种菜吗?还是只扫地?”她自己想了想,根本不需要法一回答似的,“我想你只是扫地吧,我没见你到过后面的菜地。也许他们怕你也不会种菜。”
法一还是没说话。
春暄往回走了几步,没再看下山的路,坐到青石砌成的门槛上,倚着木门。
过了会儿,春暄注意到红漆剥落的门,又回头看了看围起慈恩寺的红墙,那个红也有些淡了。她闭上了眼睛,睡觉似的。
春暄住了三十多天,几乎每天都到门口找法一讲话,跟他说天气,讲落下的雪,叫他看晚霞、山上的枯树。后面抄的佛经多了,会找看不懂的问法一,问他看不看得懂,法一不说话,她自己坐在门槛上思索。
有时遇到方丈,春暄就跟在他身后问。
下山的前一天,春暄在院子一角忙,她在种树。
走的那天,春暄对法一道:“我给你种了株桃树,我看这里没什么颜色,等春天到了,桃树会给你看。”
她自己下了趟半山腰,找了株没长多高的桃树,是往年桃子掉下来腐烂后长成的。慈恩寺里除了大殿,确实没有颜色,到处是柏树,苍老的青黑色。
第二年春天,春暄又来了。
法一对她说:“你来了。”
春暄道:“我来了。”她似乎忘了去年法一是一句话也不说的,笑着问道,“桃树还好吗?”
法一说:“它很好。”
那株小桃树长了更多叶子,密密丛丛,一簇一簇的嫩青。
春暄这样缺少陪伴的人,居然把陪伴给了本不需要的法一,极其珍贵。
春暄是不同他们一起做功课的,自然也不妨碍他们。她往往在僧人们回僧房了,才去观音殿礼佛,念一天抄写的经文,把经文烧掉。到回僧房时,夜已经很深了,路上只有一些大殿透出的烛光,春暄很小心地摸着长廊的柱子回去。
后来,法一拿着蜡烛送她。
再后来,法一送给她一盏莲花目。
莲花目在春暄身边,也许如方丈所说,她已过得很幸福了。
是水中月、镜中像。
法一第二天清晨下山,他背着个包裹独自下山,一众师兄师弟来送他,叮嘱他好好修行,也要注意安全。
方丈笑着:“去吧。”
是个好天气,艳阳天,乌云都散开了。
法一穿灰袍、白袜、黑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得很慢,一草一木都仔细看过。只可惜在冬天,草木大都凋零了,长得差不多。
慈恩寺在郊区,出了山,是零零散散的超市、人家。法一走了很久,到中午时,走进一户人家化缘。
房主人是个大姐,给法一的钵盂装了很多饭,见他年轻,还要给他钱,怕他吃不饱,叫他去超市买东西拿着走,免得找不到人家时挨饿。
法一后退几步,说:“不能要,不能要。”
大姐惊了惊,“不能吗?拿来买吃的。”
法一微笑,“多谢好意,出家人不能碰钱。”
大姐笑了笑,“这样。”又叫法一等一等,转身进去了。
法一在门口等着,忽然看见客厅的电视在放着一个纪录片,春暄的纪录片。是秋那一集,春暄被朋友围着,背着琴很开心地笑。法一呆呆地看着。
大姐提了袋橙子出来,一面低头整理水果,一面问:“那水果可以吗?”
却没得到法一的回答,走到近前了,才看到法一直直地看着电视。大姐笑:“你也认识这个钢琴家吗?”
法一突然醒过来似的,低下头,道:“认识,春暄檀越。”
大姐又惊:“你还真认识。”
法一道:“嗯。”
大姐见他看得认真,问:“你要看完再走吗?”
法一摇了摇头,“不看了,多谢施主布施。”
大姐摆了摆手,叫他出门在外小心一些。
过了几天,慈恩寺集体出门,是一场修行,也是一场搬迁。
慈恩寺建于一百多年前,由祝家出钱建造,给了当时德高望重的心慈大师居住,香火逐渐旺盛。传到今天,已经不知道经历多少代方丈。却也是祝家给出不想他们再在这待着的意思。
本无立足境,不念来与去。
方丈叫法一独自下山,只叫他在附近苦行,他带着众僧人去与他汇合。
几十个藏色布衣的僧人往山下走,小沙弥们跟在穿黄色僧袍、披红色袈裟的方丈身后,他们将被送到附近的寺庙,还太小,不适合苦行。
山谷间高耸的树木枝头有鸟飞扑的声音,亮蓝色,一晃,留下余震的树梢。
方丈一步步走下石阶,想走过这条路最多的人,大概是春暄。人一步一步离开熟悉的地方时,都爱回想过去,甚至想起以为已经忘记的往事。想起来时,才惊讶不经意间记得那么深。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师父说过的话,忍不住想,容许春暄接触佛经是不是错的。她只活那么多年,却吃了许多苦,不轰轰烈烈,也不是瞬间爆发式,是一日日累计,闷闷的。到头来,一昧扎进佛经里的空,告诉她,不必执著,万般执著都是妄念,太突然,也太残酷。
她有机会破执、破空吗?
僧人修行一辈子都可能做不到的事,何苦为难她呢?
如果佛经真能帮助她活下来就好了。只怕如煮沙成佳馔。
但,“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