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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往昔旧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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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肆虐后,暴雨骤然收声,浓稠的乌云裂开缝隙,几缕苍白的天光斜斜刺下,练武场已沦为一片疮痍之地。断裂的木桩如牙齿般参差耸立,倒下的旌旗耷拉在泥水里,泥水裹着碎石、落叶,整片场地泥泞不堪。
江银粟跪坐在泥泞中,垂首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深渊,喉间像塞着团浸水的棉絮,发不出半分声响。深渊底部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混着远处山体滑坡的轰鸣,一切都历历在目!
站在她身后的众人,个个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们都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也知道二人素来交情匪浅,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四周静极了,唯有风掠过残枝,发出低哑的呜咽。
“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许久之后,一个嘶哑而又颤抖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着仍旧跪地不起,垂首望着深渊的江银粟,有人喉头滚动,终究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天渐渐暗了下来,人群逐渐散去,脚步声、低叹声被暮色吞噬。悬崖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江银粟,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月亮悄悄地爬了上来,她想喊却因为巨大的悲伤,反而失了声,费劲力气却也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声。往事种种像潮水一般袭来,将她淹没、吞噬。
第一次见面时,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练武时,他笨拙而又努力的样子;给她送花时,他害羞逃跑的样子;还有夜深时漏进窗缝的叶哨声和他单薄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映入了她的心里。
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傻话:“若有一日你我落难,我定要做那根撑住你的浮木。” 他真的做到了!他用自己的命,做了她的浮木!想到这,她跪在悬崖边上,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月亮从东山移到中天时,她的膝盖已被碎石硌得失去知觉。眼泪似已流干,她缩成一团,匍匐在悬崖边,久久不愿离去。
就在她已陷入彻底的绝望时,悬崖下方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微弱的声音:“师姐...”
她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悬崖边缘绽开着一朵沾泥的小花,紧接着一只血痕交错的手探了出来,熟悉的声音慢慢响起:“师姐,是你吗?”
江银粟立即止住了哭声,探出身子,向着悬崖方向望去。一个浑身泥泞的人,正奋力趴在悬崖边上,他的手中竟还握着一朵小花。她顾不得擦泪,马上伸出手去,将他拉了上来。
喘息片刻后,他见手中的花还在,于是站直了伸出手道:“师姐,送给你!”
望着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人,江银粟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肆意淌出,她冲过去紧紧地抱住满身泥泞的他,哽咽着咒骂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你这样以命相搏,是要剜我的心嘛?”
夏炎风从未见她如此失态,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师姐,你刚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听到这,江银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强行止住了泪水,松开了紧紧抱着他的手,呆呆地站着。
月光下,他忽然看清了这张脸:平日里永远端着宗师架子的师姐,此刻,散乱的发丝间沾着草叶,通红的眼眶里还蓄着将落未落的泪。明明是最狼狈的模样,却比任何时刻都要鲜活生动!--原来她不是永远高不可攀的月亮,而是会为他哭到窒息的凡人。
喉结滚动两下,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某种冲动突然攫住了他。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送不出去的礼物,此刻都化作勇气--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唇上已经传来青草与泪水交织的咸涩,感觉到她浑身一颤。
她没有躲开。
两人在月光下相拥,夏炎风回忆起今日被洪水裹挟着,冲向悬崖边的场景,当时,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坠落,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混沌中,他仿佛看见江银粟正跪在岸边抽泣,她哭的那么绝望、那么伤心,他真想摸一摸她的脸,替她拭去脸颊的泪水。
可他伸出手去,却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脸~
他猛地清醒过来!奋力在浑浊的河水中扑腾,试图抓住任何能救命的东西。终于,他的指尖摸到了崖边一棵苍劲的老松,他猛地抓紧,并死死地抱住了那棵松树。老树坚韧无比,洪水反复冲刷,始终巍然不动,而他也在老树的庇护下,顺利地躲过一劫。
此刻抱着她,她发间有洪水的泥腥味,却也混着淡淡的皂角香,他忽然明白抓着老树时,支撑他爬上来的不是求生欲,而是想再看她一眼的执念。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江银粟既已与夏炎风两情相悦,自然是不能再作为雪莲宗的继任人了。可师父待她恩重如山,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继任人之前,她始终没法心安理得地离开。
为了能顺利地离开雪莲宗而又不辜负师父的恩情,江银粟越发地尽责了起来。她对师兄弟们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剑诀心法均是倾囊相授;甚至为了能尽快找到比自己更适合的接班人,她在宗内竖起 “试剑碑”,不论杂役弟子还是外门学徒,均可击碑试力。
碑身很快布满深浅不一的剑痕,江银粟抚过试剑石上的裂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如卦象般昭示着天意——最凌厉的两道出自绿荷剑下,却在三寸处突兀收势,正如她总在招式练到七成时,便安然放弃;穆逸飞的剑气如游蛇走笔,却偏偏在收尾时乱了章法,像极了他偷溜去山下赌坊时,踩过泥泞的脚印。
暮色降临,她望着练武场上歪歪斜斜的剑阵苦笑。最前排的灰衣弟子们正以拙劲苦修,汗湿的后背蒸腾起白雾,竟比后方那两道灵动的剑光更像破晓的曙光。可惜,武学之路向来比的是悟性,光凭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江银粟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继任人,所幸的是,经过这两年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地教导,门内大多数的弟子们,武功都有了长足进步,特别是绿荷和穆逸飞。作为宗门里除了江银粟外,年轻弟子中悟性最好的两个人,江银粟倾注了大量的心力来指导。她想:他们二人心性贪玩,虽然不适合作为继任人,但将来若能跻身四大宗师之列,对师父、对宗门总归是有助力的。
夏炎风早已在心底描摹过千万遍与江银粟携手离开的景象。他知道她放不下雪莲宗——放不下将她抚养成人的师父,放不下那些朝夕相伴的师弟师妹。无妨,他愿意等,等到她寻得合适的继任者,等到她与师父禀明心意,哪怕要等到青丝覆雪。
他何尝不留恋雪莲宗?师父总在深冬差人送来暖炉,炉中炭火烧得噼啪响,像极了儿时家中的灶膛;小师弟总追在他身后讨教剑法,清亮的嗓音喊着 “师兄教我”,让他恍惚间看见夭折的幼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在他双亲骤逝的寒夜里,温暖过他。
可一想到留下来,余生只能以同门之礼相待,再也无法拥她入怀,其他的一切突然就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爱意在他眼底涨潮,越是咬牙沉默,越是溺亡在偷瞥她的瞬息。渐渐地,宗门内的许多人,都感知到了夏炎风对江银粟的情义。这本也没有什么,一个青年对另一个青年的爱慕,在这世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风欲静而树不止,有些好事之徒,竟开始当着他的面,嘲讽起了他。
“呦,又在做痴心妄想的梦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大师姐怎么会看上他?”
“我看啊,大师姐不过是无聊的时候消遣消遣他,没想到有些人竟然当了真!”
“哈哈哈~”
这些话句句锥心,但他从不放在心上,毕竟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更何况他们两情相悦~
直到有一天,夏炎风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树下,安静地雕刻着。江银粟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打算刻一尊木头的小像送给她。也许是刻的太专注了,他全然没有发现,那几个好事之徒早已悄悄地围了上来。
他们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仔细地观摩着他刻的小像,突然之间,有人惊呼道:“他在刻大师姐!”
“让我看看!”有人上手抢走了他的小像!
“让我也看看!”小像从一个人手中丢向了另一人手中。
“哟,刻的挺像嘛!”小像在人群中不停地流走着。
啪!有人没有接住,木刻的小像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直直地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夏炎风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青筋,只差一点点,这尊小像就要完成了!他双手握拳,嘴唇微微发颤,目光冷冽如霜。
那几个好事之徒心知不妙,却仍然不愿低头,其中一人仰着头道:“是你自己没接住摔断的,你这么看着我们干什么!”
“就是!难不成你还想打我们?我们可不怕你!”说着摆出了一副迎战的架势。
夏炎风看着他们,眼神越来越冷,却始终缄默不语。忽然,他一拳挥出,一人应声而倒,其余人见状,蜂拥着冲向了他。他迎上前去,动作迅猛而决绝,刹那间,那几个好事之徒全都蜷缩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他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小像,拭了拭灰尘,放进了袖口,然后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准备离开这恼人的地方。
“站住!”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陆狂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夏炎风的身后,
他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夏炎风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一掌挥出,夏炎风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小像彻底地碎了,碎成了木屑~
“雪莲宗内严禁斗殴!你入门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吗?”
夏炎风的嘴角溢出鲜血,殷红的血迹顺着下巴缓缓滴落,他咬着牙,强撑着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陆狂霄。
“怎么?不服气?”陆狂霄傲然睥睨着他,冷冷地说道。
“对!不服...”夏炎风还没有说完,穆逸飞突然出现,挡在了他的身前,及时制止了他。
“大师伯,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夏师兄一般见识,他知道错了~”说着,上前恭敬地鞠了一躬。
陆狂霄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可如今有人递了台阶求宽恕,作为宗门长老也只好适可而止了。
“他虽罪不至死,但惩罚难免,罚他到后山禁闭一月,其间不允许任何人探视!”陆狂霄抛下这句话,随即拂袖而去。他走后没多久,戒律堂的人立刻闻声而来。
戒律堂的人架起夏炎风、还有倒在地上的众人,全都关进了禁闭室。夏炎风伤人众多被罚禁闭一月,其余人等则被罚禁闭七天。
起初除了戒律堂和医馆,没有任何人来禁闭室,更遑论是来看他。夏炎风望着禁闭室那扇窄窄的窗户,第一次真切地想要逃离,他开始想念故乡的桃红柳绿、想念故乡的阴雨天,想念逝去的一切...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
可当他想起晨光中江银粟练剑的身影,想起她的白衣在风中翻涌起浪,这一切又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她知道吗?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她在忙什么呢?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夏炎风听见禁闭室门口,有人扔小石头砸窗。他瞬间从黑暗中醒来,欣喜地望向窗外。透过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小师弟明亮的笑容,脸色不觉间暗了下来。
穆逸飞觉察到他的脸色变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和师姐!你们真的?你怎么敢的?师姐怎么会?”
“我心悦于她,有何不敢?更何况,她也~”夏炎风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也?天呐,师父知道吗?”
夏炎风摇了摇头。
“啧啧啧,难怪师姐,这两年拼了命的训我们,连我这个二愣子,都不放过!”
“等等,两年?你们已经开始两年了?莫不是?”穆逸飞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水患。
夏炎风没有否认,他叹了口气道:“你都来了,她却至今不曾来过~”
穆逸飞感觉到了他心里的失落,宽慰道:“师姐,她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她一定会来的,你再等等吧~”
“嗯~”
“快,你和我详细说说,你们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穆逸飞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若是平时,夏炎风定然敷衍了事,可是长夜漫漫,又无事,他倒挺愿意同他说上一说。临了,他反复叮嘱穆逸飞,一定要保密。
穆逸飞贪玩,可他却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当然知道这事不能说,而他也一定会守口如瓶的。一来,师姐一向待他不薄;二来,经过这么些年的相处,他早已把夏炎风当成了生死相依的朋友,朋友怎么能出卖朋友呢?更何况,夏炎风今天还把他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一定会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