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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得解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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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头的雾霭泛着青灰,血色河水无声奔涌,浮灯随波逐流,灯上墨迹晕染如泪。
云晅垂眸望着掌心——这双手曾执朱笔定生死,抚玉玺镇山河,此刻却空握着一缕烟霭。河风掠过时,指缝间簌簌落下金粉似的碎屑,原是冠冕珠旒风化成的尘。他忽觉喉间腥甜,恍惚忆起自己咽下的何止鸩毒,还有经年累月的罪愆。
然后,他看见了顾子衿。
那人站在桥心,白衣如旧,眉目清冷,仿佛还是平阳城初见时的模样。他手中提着一盏未点的灯,灯纸上墨迹斑驳,隐约可见"天下"二字。
云晅张了张口,舌尖抵住齿关的刹那,只尝到铁锈般的血气——原来他们之间,早被那些未诉之于口的诏令与鸩酒,蚀尽了言语。
顾子衿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悯,只有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陛下。"他开口,声音很轻,"灯要灭了。"
云晅这才发现,顾子衿手中的灯芯早已燃尽,只剩一缕残烟,袅袅飘散。
“爹爹!”
一声清亮的呼唤打破死寂。
明月奴从桥的另一端跑来,衣袂翻飞,发间系着的海棠红缎带在雾中格外鲜艳。他脸上没有伤痕,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笑意,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些残酷的廷杖、囚禁与背叛。
他跑到云晅面前,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爹爹!你看!"
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小小的姜丝梅儿——正是那年上元夜云晅随手买给他解馋的那颗。
云晅的喉咙骤然发紧。
云琛笑着把蜜饯塞进他手里,又跑去拉顾子衿的袖子:"父亲,我们走吧!前面有座桥,过了桥,就能重新开始了!"
顾子衿低头看他,唇角微微扬起,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好。"
云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并肩走向桥的另一端,身影渐渐被雾气吞没。
河风卷起残灯的灰烬,扑在他脸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轻轻蹑足,云晅踏上这白骨铸就的丹墀。赤舄开始渗水,缎面下露出森森白骨。每行一步,血河中便浮现无数面孔——慕容凤怒目圆睁,十二世家族长七窍流血,更多是黥面黔首的百姓,他们的手指如枯枝缠上他的脚踝。
“陛下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为何哭的是我们?”
鬼哭哀嚎混着血河的沸腾划破冥寂。云晅举身赴入血池,任自己被冤魂分食。血肉被撕裂,筋骨被拆解,他竟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原来这具困缚苍生的躯壳,终要化作一抔养花的土。
云晅惊醒时,口鼻间还满溢着奈何深处的血腥味。
他自玉簟上惊坐而起。指节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借这刺痛凿穿虚实界限。窗外骤雨声如血珠四溅,檐角铜铃的震颤恍若奈何桥头冤魂的呜咽。
魂邪?梦邪?
他赤足奔入雨幕,素纱中衣顷刻湿透,恍如披着忘川水凝成的丧衣。远处石桥隐于雾霭,两道身影正欲涉水而去——白衣人广袖盈风似鹤翼初展,少年发间海棠绦带如凝血珠串,在混沌天地间灼灼欲燃。
“若卿!"
嘶吼混着血沫呛出喉间。桥头人回首,眉目间凝着经年不化的霜色:"陛下醒了?"
云晅踉跄扑去,青苔湿滑令他跌跪桥栏。掌心蹭破处渗出的血珠滚落石兽口中,妖异如谶。他忽然低笑,笑声比冤魂的指爪刮过白骨更凄厉:"你们……合该在奈何……”
他的瞳孔涣散,仿佛又看见顾子衿饮下鸠酒时嘴角蜿蜒的血线,听见明月奴在宗正寺囚室最后的呜咽。那些刻意掩埋的细节在晨雾里纤毫毕现——原来这些年所谓的释然,不过是用三千里山水筑起的纸屏风。
“陛下。”
竹纹履停在眼前。顾子衿半跪着捧起他的脸,肌肤相接间的温度让他几乎落泪:“你摸摸,我是暖的。"
云晅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先触到顾子衿腕间佛珠,是去年中秋他亲手打磨的菩提子;再抚上明月奴的脸颊,还带着晨起偷吃蜂蜜的黏腻。肌肤相接的温度终于刺破梦魇,他忽然将两人揽入怀中,力道大得似乎要融入骨血。
“我想过的……”云晅的泪混着喘息砸在顾子衿心口,"那日备了两份鸠酒……真的……”
云琛把头埋进他颤抖的肩窝:"可阿爹选了救人的药呀。"少年举起腕间红绳,上面串着当年装假死药的鎏金盒残片,"就像如今我们悬壶济世,纵医不了扰攘乱世,总能医几个病人。”
顾子衿忽然咬破指尖,在云晅眉心画了道血符:“魂归来兮,”他难得戏谑,“陛下可看清了?臣等不是艳鬼。”
暮雨来时,故人正在檐下捣药。顾子衿忽然抓起一把莲子,十指如抚琴弦般搓磨。青玉似的莲壳簌簌剥落,裸出珠胎莹白如月魄。他指尖凝着晨露般的微光,仿佛捧着的不是莲子,而是从星河里打捞起的碎玉。
“陛下看这莲——"他抬手将莲子托至云晅眼前,一粒水珠正顺着莲心滚落,"根器深埋淤泥浊水,可芯子里藏的……”他忽然收声,任莲子自指缝坠入药钵,溅起泠泠碎玉,“是苦到极处才生出的慈悲。”
云晅自后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上。药香与莲涩在呼吸间交融,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我在庙堂廿载……终究是过客。如今……才找到了心之归处。”
雨丝斜飞,沾湿了晾晒的袍服——肩挑日月的十二章服已易作白衣素布。药庐的青气随着远方孩童的清唱自地属天:"帝上降兮北渚……悬壶兮济世……”
云晅伸手接住檐溜,水珠在掌心碎作万千光尘。
他忽然低笑,清音似玉罄:“帝王将相,黎庶苍生——”
“却原来,都是客。”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