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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大圣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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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外蝉鸣刺耳,日轮如熔金倾泻。陆清晏的紫玉匕首在烛下泛着幽光,刃口映出云玥紧蹙的眉峰。少年太子端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帝范》的残页——那是云晅亲笔所书,墨迹早已干涸,却仍如未凝的血。
“殿下还在犹豫?"陆清晏将匕首推过案几,刀柄上蟠螭纹硌着少年掌心,"臣闻小慈乃大慈之贼。”
窗外老梅的枯枝突然"咔嚓"断裂,惊起寒蝉数只。云玥猛然抬头,日影透过棂格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裂痕:“丞相与陛下周游二十载,平敌酋,立朝廷,今日安忍效霍光、王莽故事?”
陆清晏眸中跳跃着两点磷火,似要将如渊的长昼都烧尽:“君子爱人以德。一直以来,站在臣前方拨云见日的,是那个为天下舍生忘我的陛下——”她的声音忽地一滞,像是被什么哽住,“正因臣忠于那个陛下,才要阻止他坠入更深的深渊。”
“陛下尝问臣:若今日变了的是香明公主,臣会如何。彼时臣未对;今日臣可以回答他,臣一样会剖心沥胆止之。”
云玥藏在广袖中的十指狠狠收紧:“《孝经》有云:“资于事父以事君”。丞相是要孤效唐太宗喋血玄武?陛下授《帝范》时曾言……”
陆清晏突然击案,案上茶盏一震,水面荡开涟漪:“他也曾教臣读《说苑》!"卑墙欲其坏,不若早崩" ! ”
云玥直起身,踉跄扶柱,指节在朱漆上留下几道浅痕:“《左传》载:"君义臣行,父慈子孝,“若孤依丞相之言,岂非自证与陛下同类?”
陆清晏从怀中捧出虎符,高举过顶,虎目嵌着的明珠在暗室内神目如电。她忽然屈膝跪下,声音却比站得更直:"昔年陛下执臣手曰:'为民抗官',”她的指缝间渗出鲜血,顺着虎符沟壑蜿蜒,恰似当年云晅朱笔批红的轨迹,"今请殿下观此蟠螭双目——当映苍生,非照君颜!若他日殿下心志动摇……臣自当再起,正君道,明臣职!”
朱雀门铜环缠着蛛网,在血色夕照中轻颤如垂死者的睫毛。云玥率兵入宫时,一路竟无岗亭值守。宫道两侧石灯笼半数已灭,余下的将甲胄映成铁锈色,仿佛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这支沉默的军队。
云玥勒马驻足,亦不闻传筹声。
太液池的波光凝成一面昏镜,倒映着空荡荡的宫墙。他的马蹄声敲在青石御道上,一声声清晰得刺耳,仿佛整座宫城只剩这一脉心跳。远处宣德殿的鸱吻刺破天地,脊兽的轮廓被残阳镀成焦黑,恍若烧尽的枯骨。
“《空城计》,”陆清晏冷笑,残阳将她的侧脸染得猩红,"陛下读透《三国志》了。"
紫宸殿九重门次第洞开,陆清晏与云玥踏着满地流霞闯入内殿时,殿内竟无一名侍卫。云晅独坐御阶之上,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素白中衣,长发散落如墨瀑。他正低头把玩着传国玉玺,指尖在螭钮上轻轻摩挲,似眷恋不舍,又似转手便可遗弃。
“陛下。"她按剑而立,身后是沉默的云玥。
云晅不曾抬头,声音竟蕴着几分笑意:“化碧,我待你不薄啊,乃有今日。"
陆清晏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松,随即又收得更紧。她看着这个曾让她甘愿倾尽此生的明主,如今像尊褪色的、将被遗弃的泥塑木雕。
“此乃所以报陛下之大德。”她抬起头,目光铿锵。恍惚间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双眸如星的少年解白裘覆在她肩头:“陆姑娘可愿与我同行?”
云晅终于抬眼,夕照下,他的瞳孔竟映着奇异的光,像落日将熄的余烬。他轻笑道:“《易》云:"日月得天而能久照"。长哥儿可知?朕等这日升月恒之象,已等了十四年。”
云晅忽然掩唇咳嗽起来,指缝渗出暗红。春醪酒香混着死亡的腐朽气息弥散开来——正是赐死顾子衿和明月奴的那种鸠。
“陛下!”陆清晏扑将上前,却在触及他袖角时止步。
云晅倚着御阶滑坐在地,长发铺开如垂落的幕布。他微笑着望向云玥,神色间尽是赞许:“朕曾日夜忧心你过于仁柔,难当大任。今日见你率兵入宫,方知……你终究学会了帝王该有的决断。”
残阳如血,射在云晅身边的遗诏上,朱砂未干的批注在暮色中泛着暗红。殿外,一轮新月正徐徐升起。
殿外渐起的月色如轻纱,覆在云晅身上:“《淮南子》言:“日中有踆乌,月中有蟾蜍”。朕这一生,效那日中金乌,以烈焰焚尽世间阴翳……可灼灼烈日,终究会晒裂良田……”
他微微抬袖,似要握住那捧明净的月光:“而长哥儿……你当如这殿外新月——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朕以赤炎荡涤污浊,你却该……以清辉润泽九洲。”
云晅的视线转向陆清晏,最后一刻,他望向她的眼神忽然澄明如初,嘴角扬起她熟悉的、少年时的弧度:“化碧啊……还记得北疆雪夜么?你说月光照着血泊...竟比朝阳更慈悲……今日朕才懂……长夜将尽时……最亮的…原是……月光……”
他的手訇然坠下。玉玺坠落的那一瞬,陆清晏怆然跪倒:“陛下!”
云玥颤抖的手捧起遗诏,见遗诏最后一页,洇血的指尖补了行小楷:“日光灼灼,终有尽时;月华澹澹,乃续永夜。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汝父德薄,勿效之。”
至公十五年五月,帝崩。皇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以帝则天法尧、裁成天地,谥曰大圣皇帝;民无能名,上庙号神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