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红参 ...
-
“夫人,这是我家小姐写的药方,您请过目。”
陈夫人从夕照手里接过方子,细看一遍,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她指着上面一味药,说道:“向来汉防己与木防己是混用的,倒不知汉防己作用于下部湿重,其效果会比木防己更好,你家小姐用药精准,我自愧不如啊。”
傅承安抱着一个大药罐子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婉言谢道:“当不得夫人一句夸,我只是爱研究些偏方,什么都试一试罢了,不及您用药稳妥。?”
陈夫人初到庙里时,傅承安除了感到惊讶,还有些愧疚。
她原本只是想小惩陈家,让他们从此不敢作恶,却不想造成了他们家人离散,两地分隔,这的确是她的过错。
陈夫人酷爱医术,常向尽一师太请教药理知识,久而久之,与傅承安也熟络起来,二人时不时一起讨论疑难杂症。
夕照从傅承安手里接过药罐打开,将里面的奇珍异宝都倒出来。
陈夫人在看清为何物之后,有些惊喜:“这些……”
一堆晒干瘪了的蜈蚣,蝎子,黑蜘蛛,五步蛇,蟾蜍,皆是有毒之物。
“这都是你自己抓来的?”
傅承安点头,拿着一双箸子轻轻拨弄,将它们均匀散开,又让夕照把屋里的草药也一并拿出来晒。
陈夫人懂医术,自然知道以毒攻毒,可要抓到这些毒虫,她却是没那个胆儿。
年少的她也对学医怀着极大的热忱,也曾不惧豺狼虎豹前往深山老林寻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久了,顾虑多了,反倒失了那份儿勇往直前的魄力。
“你胆子不小嘛。”陈夫人调侃道,“就不怕被咬到?”
傅承安笑了笑,老实说道:“怕呀,但怕也要抓,谁让它们都跑到我眼皮子底下了。”
“哈哈哈哈……”陈夫人发出爽朗的笑声,“那倒也是。”
毒虫虽可怕,却更稀有,学医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一味难得的药材呢。
二人相谈正欢,一位小尼跑了过来。
“陈施主,令郎来探望您了。”
“阿戎来了?他在哪儿?”
许久不见儿子,陈夫人确实有些想念。
“人在小佛堂里。”
“好,多谢。”陈夫人转身面向傅承安,“那不古小师父,我就先告辞了。”
傅承安回之一笑。
陈戎经流言一事备受打击,消沉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往日的精气神,之后便跟着他爹学起了如何打理家中生意。
许多事只有亲手去做,才能体会其中的艰辛。光是辨认药材,于他就是一大难题,更不用说处理买卖纠纷。他无法想象,他娘一个妇道人家是如何扛住种种压力去做这些的。
这两月,他反省自身,决意摒除恶习,重塑陈氏口碑。
今日叩山门,一为拜见娘亲,二为向尽一师太赔罪。
陈夫人并不曾削发,只因寺庙主持断言,她六根不净,身在佛门,心在凡尘。
陈戎见他娘精神饱满,忧思全无,心中稍感慰藉。
“娘。”
陈夫人把他扶起来。
两月不见,他稳重了许多。
陈夫人:“家里可好?”
陈戎:“一切都好。”
陈夫人携着他往尽一师太的禅院走。
陈戎说道:“孩儿最近在学着打理药材。”
“哦?”陈夫人有些意外,但还是说道,“不要勉强自己。”
陈戎摇摇头:“孩儿想明白了,总不能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就什么都不做吧。祖母年事已高,爹又奔波劳碌半生,这个家迟早得由我撑起来。?”
既然他都想通了,陈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转而问道:“那你会认药材吗?”
陈戎面带苦色:“挺难的,孩儿荒废多年,还得从头学。”
陈夫人以前教过他一些,但他志不在此,学过的早就忘了。
他对陈夫人保证道:“娘放心,再苦再难,孩儿都会坚持下去的。”
陈夫人欣慰地点点头。
陈戎看她不说话,突然说道:“我今天过来,爹也知道,还让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点心……”
陈夫人看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陈戎:“其实爹很想你,就是拉不下脸来,你知道他的性子的,死要面子嘛,错了也不会先低头。他不好自己问你,所以让我问你,在这边住得还习不习惯?”
陈夫人只是看着道边的千岁兰,未发一语。
陈戎见状,询问道:“娘,咱们回去吧?”
陈夫人并没有离开寺庙的打算。
她说道:“阿戎,娘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你应该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药铺上,而不是娘这边。”
只有她真正放手,他才能肩负起家族的责任。
陈戎有些失落:“孩儿明白了。”
陈夫人带着他去向尽一师太告罪,尽一师太的守门弟子却说师太进山了,有一言让她代为转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陈戎拱手行礼:“师太教诲,戎铭记于心。”
小尼听完,立马收起严肃的表情,转而兴致勃勃地说道:“陈施主,我师姐要见你?”
她惦记了好久的任务,今天总算完成了。
陈戎疑惑地抬起头:“你师姐?”
小尼:“就是不古师姐呀。”
禅院洞开,烟灰色的土墙边,几丛芭蕉长势喜人,硕大的叶片青翠欲滴。院里的紫藤萝花架散发出淡淡芳香,偶有一两只蛱蝶穿花而过。狸花猫跃上墙头,在大树的荫庇下蜷成一团,惬意地打起了呼噜。
陈戎正感叹好一派夏日祥和之景,一片姹紫嫣红中,傅承安的身影便映入他的眼帘。
傅承安正往一株仙客来根部浇水,她单手拎着壶,水自缠枝莲纹长颈壶壶嘴流出,分成数股,飘飘洒洒。
这份雅兴在寺庙里不合适。
哪怕暂居于此的香客,整日里也是吃斋念佛,抄写经文,以示虔诚。
可这份雅兴放在傅承安身上很合适。
你单只看着她,便会忍不住想,有的人,生就该随性,恣意,从容,视佛门的清规戒律为无物。
傅承安似有所感般转过身。
四目相对间,陈戎只觉呼吸一滞。
佳人娉婷袅娜,肌肤胜雪,星眸流转,灿若秋月,只是端庄地立在那儿,便自带灼灼光华,令天地动容,令万物失色。
她那么美,甚至美得有些不真,仿若下一刻就会化作雾一般,随风飘散。
陈戎忙躲闪不及地低下头,一时心乱如麻。
傅承安莞尔一笑:“陈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别的僧尼,开口阿弥陀佛,闭口善哉善哉,满脑子经书咒语,浑身透着厚重的香烛味儿。傅承安开口,不见丝毫被揭穿的羞赧,语气熟稔得宛如重遇一个旧相识。
她和陈戎认识的布谷不一样。
陈戎认识的布谷,额角有块儿癜痕,上颌留着浅浅的青须。
而她,云鬓皓腕杨柳腰,静立于花丛中,清凌凌,好似一朵含露芙蕖,让人连仅余的恼怒都化作了惊艳。
是了,她是不古,这才是真实的她。
陈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是女儿家?”
“诚如施主所见。”
她微微一笑,反衬得他大惊小怪。“施主”一称更是提醒了陈戎,她的尼姑身份。这一认知,让陈戎不禁涨红了脸,收敛起眼底的惊艳。
夕照端着茶水过来。
“陈公子既然来了,不若喝杯茶再走?”
这才来就说走的话,看来不怎么欢迎他。
陈戎摸摸鼻子,厚着脸皮坐过去。
夕照上了茶,又没完全上。
她倒上一盏,端起,陈戎正要伸手去接,人身子一转,不偏不倚递到了傅承安面前。
陈戎寄颜无所,瞄一眼桌上摆得端端正正的茶杯茶壶。
得,这茶还得自己倒。
茶香四溢,细一品,竟是庐山云雾。
他不禁微讶,拿此等名茶待客,未免也太大手笔了吧。
陈戎一边想着,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傅承安。
她不是尼姑吗,这般奢靡,会不会不太好?
傅承安一边饮茶一边浇水,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自在怡然得仿佛刚刚二人未曾照面,现在这一方院子,还只有她们主仆俩。
她不开口,陈戎只得没话找话。
“你这栀子花养得不错。”
“我种的是茉莉。”
亏他还是开药铺的,连茉莉和栀子都分不清楚。
陈戎尴尬地咳了咳:“那这是美人蕉吧?怎么还没开花?”
傅承安瞥他一眼:“花期已经过了。”
多说多错,陈戎乖觉地捧着杯子继续喝茶。
傅承安浇完了水,抬脚,莲步款款,仪态从容地朝他走来。
随着她落座,薄纱广袖如蝶翼般轻盈散开,露出的一截腕子不知何时沾染了花粉,瓷白的肌肤上晕出小小一抹浅黄,不细看倒也看不出。
她端起茶盏,十指纤纤,连质地粗粝的茶杯也因她粉润的指甲衬得赏心悦目起来。饮茶时小口小口的吞咽牵引着天鹅颈泛起微小的弧度,更是像极了溪边饮水的小鹿,有种莫名的俏皮可爱。
任何形容女子美貌的词,用在傅承安身上,都不为过,却都显得苍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太俗;倾国倾城,仙子下凡,太虚。
她给陈戎最切实的感受,是像薄纱,像月亮,轻柔渺远,清冷绝尘,恰好是握不住,又放不下,可望而不可及。
他就这般痴痴地瞧了许久,像一颗心被人攥在手里,酥酥麻麻,酸甜夹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夕照在一边,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小姐一直看,有些窝火。
“咳咳!”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
傅承安对此仿若未觉,依旧浅啜着茶水。
陈戎暗骂自己失礼。
他说道:“不姑娘,往日之事皆由我陈家而起,但我陈家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傅承安放下杯盏,不温不火地说道:“好啊。”
就……好啊?没别的了?
陈戎有心再说点什么,可看着她不以为意的样子,又觉得没必要了。
她那么坦然洒脱,倒显得他耿耿于怀。
陈戎还在魂游九霄,傅承安却抛出平地一声雷。
“陈公子,今日邀约,是因为我想和你做一笔生意。”
做生意?
她不是尼姑吗,怎么还可以做生意?
傅承安不仅做生意,做的生意还五花八门。她一开始只拿这当个乐子,没想到就此积攒了不小的产业。后来花钱的地方多了,做的生意只要赚钱就行。
但这次不是为了赚钱。
“听闻蓬莱红参只你们陈家有得卖,我能否重金求购一棵?”
她也是偶然从陈夫人嘴里得知的。
蓬莱红参,据说是南阳一艘商船远航渤海时,途径一场狂风,失了方向,误打误撞上了一座名叫蓬莱的岛,带回来了那里的数百奇珍异宝,其中有一药材,便是红参。
蓬莱红参曾被炒出了天价,最离谱的说法是红参乃岛上仙人所赐,吃了不仅延年益寿,更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之效。
后来这艘船再没遇见过那座岛,岛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也有别的人去寻摸过这个岛,影儿都没瞧见,只说商船的人怕红参产出地被人知晓,坏了财路,所以随口捏造了这么个地儿,诓骗众人。
陈老爷运道不错,下南阳一趟,别的没看上,就看上了商船带回来的红参,最后花大价钱全盘包揽了下来。
红参量少,其药用价值又高,物以稀为贵,让陈老爷赚得是盆满钵满。
不过,他也很会做人,知道这红参烫手,所以大部分进贡给了宫里。这样一来,既是向天家投诚,也杜绝了达官显贵的惦记。
但这么宝贝的东西,陈家不可能不藏私。至于陈家是否藏了,又藏了多少,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让他们猜去吧,反正拿不出实质性证据。
陈老爷的确留了,留了三棵。这东西有心人一打听就打听到南阳商船了,他不敢留太多。
这三棵红参被陈老爷看做命根子,藏得严严实实,位置连亲生儿子陈戎都没告诉,更别说卖了。
换作以往,别人问陈戎买红参,他会一口回绝,或者和对方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可面对傅承安,他竟不忍如此。
须知别人想买,得低声下气地讨要,可反观傅承安,在她身上,自始至终不见丝毫有求于人的卑微。
她也不像某些女人,为达目的,或羞羞答答撒娇,或刁蛮任性耍横。就像离了他陈戎,她还能从张戎,李戎,别的戎手里买到。
他从来不是她的唯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