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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读书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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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半夜竟突然下了大雪,一大早,陈氏帮钱圻打水洗漱,换上了冬袄。
一开门就被寒风刮了满面,钱圻想起今天要见先生才止住了后退的脚步。
白雪覆盖了房顶,屋檐上挂着几根冰凌子,院子里的树也着银装。
郑老先生在空旷的大堂等她,临湘一到冬天就湿冷得要命,偏偏还有穿堂风,他冷得打哆嗦,只好不停喝热茶暖身子。
钱圻到时,看到的就是搓手哈气,只穿着单薄长衫的白发老者。
天气这么冷,在庭院上课肯定是不行的,阿娘需要休息,去自己院里也不合适,钱圻决定带先生去祖母院子里,那里宽敞。
钱圻走在前面带路,“先生怎么只着一件寒衣,不冷吗?”
怎么不冷,郑归一一时窘迫。
何不食肉糜啊!他不穿是因为不想穿吗,这孩子怎么看不懂眼色,一点都不顾及先生的面子,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他怎么会来应聘教商人之女。
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家中贫寒,得了银钱我就去买。”
钱圻长“哦”了一声,真诚地给出自己的建议,“你可以去找管家提前结钱。”
郑归一感觉自己的老脸有些发烫。
到了正房门外,钱圻说:“先生先等在门外,我去向祖母借间屋子。”
“进来。”
“祖母,请来的先生来了,我想让他在这边教我读书,请您借间屋子”
周氏颔首,“去旁边那间耳房,里面没放杂物,”转头对阿赭说:“你去收拾一下,叫人搬两张桌椅过去。”
钱圻不客气地提要求,“我还想要一个火盆。”
“放心,他们自会准备好,你只管好好读书。”
钱圻弯腰向周氏和阿赭致谢:“谢谢祖母,麻烦阿赭了。”
阿赭叫人打扫屋子搬来桌椅,人来人往,忙上忙下。
钱圻在火盆一旁,抱着她的笔墨纸砚和从宝贝木匣子里拿出来的《千字文》,整个人按捺不住的兴奋。
读书好像可是一件大事!
散落的微尘仿佛静止在空中,钱圻身处其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怦怦跳。
钱圻正放空自己,淌游在微末尘埃里,生出一种满足的惆怅,突然被一阵寒风吹散,打了个哆嗦。
睁开眼,钱圻幽怨地看着站着窗前的阿赭,是她将窗户打开了,冷风呼呼灌入。
阿赭呵呵一笑,解释道:“房间小,有火盆就得开窗透气,去岁庄子里有个人闷死了。”
钱圻满是怀疑,妥协地说道:“只开一半好吗?”
阿赭顺手关上半扇窗,带着几个人出去了。
郑归一率先占了离火盆近距窗户远的书桌,放下书袋,坐下看向钱圻,客气地说:“坐吧,不要讲究那么多虚礼。”
剩下的是那个正对风口的座位。
钱圻一哽,走过去坐下,还好她穿得多。
“我姓郑,你可以叫我郑老先生,那我们直接开始吧 。”
“你可以叫我钱圻。”钱圻乖乖摊开纸,翻开书,把笔墨砚台都一一放在桌上。
郑归一没忍住好奇地问:“男子求学大都是为科考,我听闻女子学《女三字经》,只识几百个常用字就足够用,你要读书做什么?”
钱圻也好奇反问道:“先生不就正在教我识字吗。先生也参加过科举?名次几何?我只要你教我识字而已。”
郑归一噎住,摆摆手道:“算了,这些不重要,翻开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郑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开始。
钱圻有样学样地跟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只摇了两圈,钱圻就有些晕,“我不要摇头了。”
郑老先生拿起戒尺,想了想又放下,深吸一口气,“这个没叫你学,摇头纯粹是我的个人习惯。”
“……焉哉乎也。”
两人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过去。
“记住了吗?”
“没有。”
就知道你没记住,看着低头认真的学生,郑归一想立个威,摸着胡子暗笑,发觉显得自己像猥琐老头,忙放下手,严肃道:“学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夜以继日,持之以恒,今天咱们暂且学一百字。”
“一百是多少?我只知道十。”
“……你今年几岁?”
钱圻伸出一只手掌,“五岁。”
郑归一只好伸出一只手握拳,教她数数,伸出一根拇指,“看好了,这是一。”
依次伸出手指说:“这是二、三、四、五。”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阿耶教过我的。”
郑归一放下书,用上另一只手说:“别急,接下来是六、七、八、九、十。”
“一百呢?”
郑归一发觉这个小娘子问题格外的多,“一百就是十个十,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家做生意难道没有算筹吗?算数我可比不上商人。”
郑归一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商人的打趣。
钱圻不高兴地指出,“是商人给钱请你来教书的。”
郑归一有些口渴:“行行行,我知道了,明天记得放一壶茶在这,咱们继续。”
钱圻缓和语气要求道:“先生再教我读两遍吧。”
“行,”郑先生站起来用木柴在火盆里翻了两下,“天地玄黄……始制文字。”
看着郑先生停下等她跟读,钱圻不得不解释道:“我是说全部,全文。”
郑归一纳闷,这孩子怎么这么急于求成,气笑了,“好啊,那你听好。”
说罢,快速读了两遍。
钱圻小声跟着读了两遍,放下书说:“好了,我学会了,饿了。”
郑归一对她的不端正态度有点生气,拿起戒尺吓唬她,“这就想吃午食?你记好了吗?”
钱圻真就拿起书,当场通读了一遍 ,郑归一越听越惊奇。
“学会了,我以为《千字文》得学几天呢,不过我之前就学了点,走了先生,吃饭去。”
说罢起身走到门口停下,“先生记得去找钱管家结钱,下午就不用来了,我自己练字。”
听完钱圻流利的诵读,郑归一愣在原地,天才不天才的且不说,他原以为教五岁小孩《千字文》,起码得一个月,这还算个长期工作。
钱氏当初说的是月钱二两银子,二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在如今的大虞,一个青壮年干苦力一月才能挣到两贯钱,还是在能找到活干的前提下。
十文钱一斗米,二两银子,够两口之家吃一年半的米饭,怎么算都是天大的便宜。
而他如今六十多了,平日靠抄写书信一封只有一文钱,家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左右死了也就死了,连埋在哪里都不用操心。
可膝下还有一个尚未及笈的孙女,自己都还要靠她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这份工作他可不能失去。
郑归一快走着追上前,气喘吁吁地说:“二娘,二娘等我一下。”
钱圻没有停下,只减缓了步子,侧头说:“先生快些走,外边太冷了,待会儿说。”
厨房的人正准备食材,杀鱼去鳞,洗菜煮饭,热气腾腾。
郑归一跟着钱圻,看到砧板上没有头还在抽搐的鱼,没忍住后退一步道:“君子远庖厨。”
钱圻仿佛没听到,继续往里走。
阿青正在切菜,抬头看到二娘,手下动作不停,“二娘又来了啊,这次想吃什么,自己去看看。”
“我要蒸蛋羹,”钱圻用手点点鸡蛋,看向对门外的郑先生说,“先生想吃什么,鸡蛋,切鲙,菘,粥还是饼?”
郑归一站在门外又冷又馋,忍着不适终于还是进了厨房,和钱圻站到一块点菜。
点好菜,郑归一在一旁踌躇开口说:“读书不只是识字这么简单。”
钱圻心急的等待蒸蛋熟,“还需要做什么?”
郑归一仔细想了想说:“读书是为明理,还要学‘四书五经’,通读《史记》。”
“我知道了,可这些听起来没有你说的算筹有意思,我现在想学那个了。”
郑归一哑口无言片刻,绞尽脑汁地说:“有本书叫《九章算术》,里面九章分门别类讲了‘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但如果你不懂释义就无法理解。”
钱圻说:“那好吧,不过明天再说,下午我要练字。”
郑归一才反应过来,钱二娘没有说过让他别干了,让他去结钱只是提醒罢了。
教算术硬着头皮他也可以教。
郑归一放下心,开始得了便宜还卖乖,“学习不是一日之功,等我教完了你怎么握笔我再回家。”
阿青揭开蒸锅,滚滚蒸汽往上冒,水雾散去,她把锅里蒸蛋蒸鱼端到木制托盘上。
正好那边油炒白菜也好了,一位厨娘端过来放下,阿青盛了两碗饭,估摸他俩的食量,又拿两张饼放在另一只碗里放上去。
钱圻眼睛随着蒸蛋转悠,看到阿青把满满当当的托盘交到郑先生手中,“老先生劳烦你了,这边一时走不开。”
郑归一端着托盘和钱圻走出门,低头问她:“你平常都去哪儿吃?”
钱圻不无遗憾地说:“其实我很少在这边吃,不是饭点的时候我就在厨房吃,不冷的时候,我也在院子里吃过。”
大户人家家教甚严,怎会容许小孩往厨房跑,还随便找个地方吃,郑归一不解。
“去学堂。”钱圻提议。
虽然学堂应该是学习的地方,但管他呢,给钱的是老大,郑归一放平了心态。
一老一小耸着脖子,顶着寒风回到屋里坐下。
有鱼有蛋,白米饭粒粒饱满,这是什么神仙过的生活,难怪世人皆说商人耽于享乐。
寒冷的时候,食欲愈发的强烈。
郑归一活像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似的,狼吞虎咽,嘴不停歇。
将碗筷放下打了个饱嗝,原来炒大白菜舍得放油是这样的滋味!
想到还在家里的孙女,郑归一把眼神瞥向了还未动的两张饼,又把视线转向了埋头舀蛋羹的钱圻,厚着脸皮说:“饭吃八分饱,大夫不用找。”
钱圻不信:“您现编的吧?不过我吃饱了。”
“那这饼……”
“你要吃得下的话就拿去吧。”
郑归一嘿嘿一笑,拿纸包着饼揣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