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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梳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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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芍看此情形,冷了脸:“楚二公子不是习文么,怎么突然带兵了?”
听到“楚二公子”四个字,熟悉楚家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家里不做官的人也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位楚二公子就是新科状元郎、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建威将军。
想到今日梳拢礼的江姑娘本是这位楚二公子订了亲的正妻,台下众人心中便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
江家,楚家,往日都是惹不起的高门大户。来的客人原本心中对楚家都有几分忌惮,不敢轻易对日和姑娘造次,又猜测楚家不想惹祸上身,或许不愿再与江家女儿有什么瓜葛,便逐渐跃跃欲试起来,掷花的掷花,调笑的调笑。
没想到在这当头,楚二公子竟然又现身了,还一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看上去对江家女儿还颇为上心。
千金一掷博美人一笑,原本是件风雅事,可万两白银实在是太过了。别的不论,他就不怕旁人生疑建威将军如何有这么多钱财么?
楚知非露出一点笑意,他长相温润,有这一点笑意就一下子显得温和随性,“妈妈说笑了,书生怎敢带兵?只是家中几位兄弟也想来看美人,楚某怎好撇下他们独自寻欢。”
他这话说得轻佻,四名银甲私兵却手扶剑柄一步不离,是十足威胁的意味。
李红芍在心中盘算,楚知非行事出格,却是个会做事的。自己银钱上分毫不亏,一单生意赚了几年赚不到的钱。他带兵来闯希音阁,态度强硬,同时也将责任全部揽下,日后就算上面发难,自己自然可以辩解,几个青楼女子如何与楚家军相争?
并且他说得清楚,并不是来护人的,是来寻欢作乐的,有什么不可?
思及此,她脸色一变,笑道:“日和,还不快把楚二公子迎上来。姑娘们,招呼好,今日希音阁来了这许多客人,人人都得尽欢才成。”
江日和跟着李红芍慢慢走回自己房间,楚知非走在她身后,她却不敢回头看一眼。
早有丫鬟殷勤端来美酒,点上熏香。李红芍亲自为楚知非斟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楚二公子,今夜好好享用,有需要随时吩咐。”
其他人都退出房间,关上房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日和与楚知非二人。
楚知非坐在椅子上,日和从床上起身走到他身边,吹灭了桌上的熏香。楚知非望着她的动作,她勉强笑了笑,道:“香里有药。”又指指酒杯,“酒里也有,别喝。”
日和盯着自己的衣角,没有想到在此情此景与楚知非再次相见。这些日子她很少想到楚知非,三分是来不及想,七分是觉得自己与他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想一想都是僭越。
没想到,楚知非来不及看到她穿朱红喜服,却看到她穿这一身风尘女子的衣装。
她不知该说什么,看来对方也是。两人沉默良久,却同时开口,“我……”
“你先说。”楚知非道。
反正没有什么比自己要说的更重要,索性自己先说。日和道:“楚二公子,好人做到底,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
“可否……帮我自尽?”
日和笑得凄清,“不会让公子真背上人命,我自己动手。希音阁的人惧怕圣上和东厂,日夜看着我,不许我自戕。可楚二公子只是来不及阻止,即便我死了,也不是公子之责。公子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对我就是最大的恩情。”
楚知非好像并不意外,缓缓道:“你可知我方才要说什么?”
他盯着日和的眼睛,一字一字极为认真:“我今日见你的目的,就是请求你,不要自戕。”
日和敛起笑意:“连楚二公子也以为,我应当以卑贱之身苟活,为父赎罪么?”
“为何欲死?”
“为了报复。他们要我生不如死,我偏不让他们得逞。我的命不能握在他们手中。”
“自己一死了之,这就是你的报复?”
“楚二公子有何高见?”
“你不想为你父亲平冤?”楚知非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你父亲,让他比你更生不如死?”
日和似被触动,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这听起来太遥不可及了,让她不敢奢望。半晌,低声道:“我被困在青楼,该如何为父亲平冤?请公子教我。”
楚知非招招手,让日和靠近,压低声量,“江首辅的案子是东厂奉皇命审的,东厂没有办法入手,但卷宗在都察院。过段日子该新科进士授职,我会自请去都察院,想办法拿到江首辅的卷宗,私下里重查这个案子。”
“这事要从长计议,或许需要许多年,但我需要得你帮助。你要帮我回顾江首辅生前的点滴,并且你身在希音阁,这里往来的朝中官员甚多,官僚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张网,你要时刻警醒,想法子从这张网中打探消息。”
“我知道,活着很难,但你要活下去,才有可能看到父亲母亲平冤昭雪的那天。”
日和手指捏紧了衣角,她原本已经麻木了,可楚知非给她的一丝希望又让她重新痛苦。
“楚二公子……实在不必做到如此。不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楚家,你都不该牵扯进来。江家出了事,我们……已经没有婚约了。”
“不只是为了你。”楚知非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深深看进她的眼睛,“因为我信世间有不可不为之事。”
“江首辅是文人楷模,我学本朝时政,读的便是他的文章。他顶着谋逆的滔天大罪殒命,不仅会使你痛苦,也会使我痛苦。这一案不查清,我今后在朝便不知该如何为官。”
听他这一番话,日和胸中种种情绪跌宕起伏,又想哭又想笑。
她伸出手想抓住楚知非的衣袖,可身上穿着透出雪白手臂的纱裙,这样一伸手太像个妓子,于是瑟瑟缩了回去。
楚知非原本张开手掌,想要握住那只手,看她缩回去,也将手慢慢攥成拳收了回来。
他看向日和,想从她脸上读出,她现在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却看到颀长脖颈上的痕迹。日日用膏药涂抹,日和身上的鞭伤已经几乎看不出了,只留了一点青痕。
楚知非问:“你受伤了?”
日和慌乱地遮住自己的脖子。她身上的鞭痕都在不可见人处,被楚知非一问就分外紧张。
楚知非也惊觉盯着姑娘脖子看实在失礼,把目光转到一边,“希音阁的人打你?”
日和摇摇头,在他面前突然就不想逞强了,“东厂的人上了刑……他们下手真重,疼得很。”
楚知非知道厂卫以手段狠辣闻名,女子在他们手里还不知受怎样的折辱,心一下子像被揪得疼。
他听日和声音都哑了,对门外吩咐道:“端杯水来。要干净的,温的。”
绿萼立马侍奉了温水来。楚知非递给日和,她慢慢喝着,心中也被这杯水熨帖,平静下来。
这时,隔壁房间像是接了客人,传来淫靡的声音,女子呻吟与床榻震响混在一处。楚知非刚接过日和手里的茶杯,惊得停住动作。日和笑了,叹口气,“日日都是如此。”
楚知非耳朵微微泛红,低下头把茶杯放回桌子上。
过了一时,隔壁房间开始第二回。女子喘息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男子也粗重地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荤话。
楚知非垂下眼眸,不忍她一个千娇万贵的官家千金生活在这种地方,日和却以为他是在极力克制。
她不知世上男子是不是都一样,心想他毕竟出了那么多钱,就算想那事,自己也不该斥他。犹豫一下,问:“楚二公子……想喝酒吗?”
楚知非差点以为自己误解了她“酒中有药”的含义,愣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捂着眼睛笑了。
“你眼中……我是这样趁人之危的人?”
日和脸上立刻红了,不说什么,自己默默躲进被子里。
楚知非却站起身来,“的确,不能让她们以为你还可以再办一次梳拢礼。”他冲着被子里的日和笑笑,“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可花了。”
“不要动。”
日和十指扣紧被子。
楚知非晃动床幔,床帐上系的铃铛叮叮作响,他又抬脚踢床架,踢了有几十脚,笑着说:“行了,也不必显得我那么勇武。”
日和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你累的话就歇下吧。”
“那你……睡哪?”
楚知非吹灭了蜡烛,“我在这趴一晚,无碍。”
夜里,楚知非被一声啜泣惊醒,借着月光看去,日和像是魇着了,在被子里发抖,哭叫,“别打我,别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打我了……”
楚知非蹲在她床头,隔着被子轻轻拍拍她身子。日和睁开双眼,猛地坐了起来。
楚知非点亮烛火,看到她头发被汗沾湿,双颊还挂着泪痕,像是劫后余生一般摸着自己的肩膀和手臂,胸口剧烈起伏。
“梦到什么了?”
日和低声:“吵醒楚二公子了,是我的错。”
楚知非突然很想抱住她,无关风月,只是想安抚她。可他们身在希音阁,楚知非生怕任何一点亲近都辱没了她。
他摸一下桌上的茶杯,已经凉透了,他甚至不能端一杯温水给她。只能陪她静静坐了一会,在她困意又袭来的时候吹灭蜡烛,说:“睡吧,别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