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救人 ...
-
众人四处寻找琴声的源头,只见三楼北侧一女子只用一只左手抚弄琴弦,兜帽遮面看不清容颜。
她弹的不是什么名曲,曲调也简单,却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手法,将琴声直拨到人心里。
杨千润也随众人抬头,那身影熟悉得令人心惊,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女子只用左手抚琴,是因为右手被丝带捆在左手手肘处,无法动弹。
女子只弹了三两句便止。身旁丫鬟替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没有表情却清美绝尘的脸,一楼的客人一时都呆了。
便是希音阁的熟客也不曾见过这女子,相互询问这是哪位姑娘。如此人物,之前怎不出名?要如何才能接近?
“是江日和?”向子澜轻轻地问。
杨千润点点头,喉头哽住,说不出话。
向子澜突然高喝一声:“弹得好!”
日和右手手腕被丝带勒得刺痛。李红芍哄她,只要出来弹几下琴,就去买通狱卒,拿一件薛青遥的遗物给她。
她还珍视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这一样,她无法拒绝。
她听见有人在一片安静中不合时宜地高声喝彩。下意识向楼下看去,竟是在庙会见过面的向子澜。在他身边,女扮男装的杨千润望向她,无声地泪流满面。
杨千润想不顾一切大喊她的名字,想什么都不管,冲上去抱住她。这时,李红芍娇甜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日后是日和姑娘的梳拢礼,请诸位恩客不忘前来捧场啊。”
向子澜拽着杨千润的手腕,把她拉出了希音阁。
她哭得太厉害,向子澜明明习惯了在脂粉堆里周旋,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只好把她带到僻静无人处,等她渐渐止住,道:“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去吧。你用冷水洗洗脸,别让家人发现了端倪。”
杨千润无声抽泣了一会,突然抬头看向他,问道:“向子澜,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可不可以……在日和梳拢礼上叫最高价,这样就不会有别人欺负她……我给你出钱!如果我装男人再像一点……我就自己去了……”
向子澜愣住,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打断杨千润道:“然后呢?”
“然后?你就安慰安慰她,或者陪她坐一晚也行……你也可以帮我带点东西给她,我回去后就写封信……”
“再然后呢?”向子澜感到一阵不自在,但心里又软得很,“第二天她怎么办?再往后呢?她整个后半生呢?千润,我……我不可能救得了她……”
“千润,你要知道,如果是普通姑娘,你可以替她赎身,就算名声毁了,你可以把她接到家里照顾她一辈子。可是江日和不一样。”
向子澜压低声音,“圣上下此诏令,就是要她声名扫地,受尽苦楚,就是为了警醒旁人,谋逆是什么下场。一个希音阁不算什么,可是你能和圣上对着干吗?她自从踏进希音阁,这辈子就已经毁了,没有办法……”
“她不会毁了!就算哪一天失去清白,她也不会毁了……”
杨千润红着眼睛道:“至少……她还活着!我没有办法永远救她,可能能救的每一步,我都想救……只要能让事情比本要发生的好一点点,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向子澜没料到杨千润这样说。他一直以为这个姑娘柔弱,心思浅,生活里除了衣裳首饰别无他物,没料到她远比他想象的坚强有力量。
“即便能保护她身子少受苦,可心死是救不了的。但……”向子澜朝杨千润笑笑,“我答应你。五日之后我会保她。”
杨千润朝他行一个女礼,“多谢向三公子。”
向子澜道:“千润,不必谢我,你这样说,我若什么都不做,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杨千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楚知非呢?日和出了这样的事,他又在哪里?”
“建威将军的位置本就容易惹人忌惮。楚家想要自保,自然应当少牵扯进江执一案中。何况,”向子澜道:“我前两日去找过知非。他被楚将军关在祠堂了。”
明日就是梳拢礼了。
这一夜吴妈妈看她看得格外紧,李红芍又多派了两个丫鬟,五个人一起盯着她。日和平躺在床上装作睡熟却睡不着。
隔壁房间响了半夜,传来的哭叫让她心惊胆战。她求死,却并不是没有恐惧,怕痛,怕受伤,怕被侮辱和侵犯,更怕像个货物一样被摆在众人面前待价而沽的场景。
她忍不住想起成婚前一日的夜晚。很多往事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怕沉溺其中太过心痛,此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那一晚她其实也是有点怕的,但比恐惧更多的是期盼,而今晚若有什么能胜过恐惧,只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这七日她并不能安心养伤,李红芍逼她做许多事情,将她的琴棋书画各个检验一遍,还逼她学着取悦男子—是她在册子里都没有见过的姿态。
明天梳拢礼上有没有机会解脱?或者激怒客人呢?有可能吗?
希音阁从未涌入这样多的人。
大多数人从不沾染秦楼楚馆,只因江执案举朝皆知,想来看一眼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有些士人偷偷仰慕江执,不能给他收尸,看一看江执之女也算为他送别,甚至以为由自己买下此女初夜而后好好待她,便算是安抚江执在天之灵。
有些人则最恨士人平日高高在上,巴望着昔日士人之首在自己身下雌伏,以解心头之恨。
人群中还混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一旦发现江执同党想要露面救其女,就一网打尽。
楼中人心思各异,只有李红芍依旧风轻云淡,举手投足仍是翩然佳姿。她立在人群正中,摇响银铃,“红芍谢过各位恩客前来捧场,日和姑娘愿为各位献曲一首,若有恩客喜欢,可以花相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台上一人。
这一回梳拢礼没有其他姑娘共奏,台上只有孤零零一个女子,穿一身妃色云雁纹缕金挑线曳地裙,一头青丝梳一个十字髻,只戴一只银簪和一对耳坠,薄施粉黛,如清水出芙蓉。
在木樨姑娘的梳拢礼上,有不少人已听过日和姑娘琴艺,可惜只用左手,不能尽兴,便日思夜想期盼听她完整弹一曲。
只见日和姑娘在琴前端正跪坐下,一双素手拨弄琴弦,全场皆屏息凝神。
这是一首凄绝的曲子。第一句弹毕便有人将花枝放在日和脚边,数花枝的姑娘不敢报银两,生怕饶了琴声,将花枝高举一圈,让众人都能看得清。
琴音如潺潺流水,却不是春江潮水,而是冰泉冷涩。
转眼间,花枝堆了满地,她和琴被围在花枝中。
杨千润扮作男装坐在台下,捏紧了向子澜的衣袖。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虚伪至极,那么多人装得如朝圣神女,却都想亵渎。
她在不远处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指给向子澜看,“他怎么也来了?”
是谢襄。
向子澜点点头,这在他意料之外,他却并不打算深究。
这个谢则成带着军功回来却落得白身,在士人中原本享有盛名却做了纨绔。别人是交浅言深,他向来都是交深言浅。向子澜已经习惯了虽然整日和他混在一处,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说不定和自己想到了一处,也想救下与楚知非有渊源的这位姑娘。
一曲将毕,最高者出价两千八百两,这已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数字。
最后一声琴音颤颤落下。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捧上一大捧花枝,朗声道:“三千两。”他向天拱了拱手,众人明白,这是敬江首辅。
厂卫的人盯紧了他,可他什么都没说,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悍如厂卫也不能贸然动手抓人。
一曲已毕,仍有人在出价,李红芍没有叫停。一个大腹便便商贾模样的人丢出一大把花枝,声如洪钟道:“三千五百两。”
话音未落,另一个穿着华贵、世家公子模样的人扬声:“五千两。”
一时无人出声。即便在场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也有不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那个世家公子露出得意之色,摇着一柄玉骨扇,冲众人点点头。
向子澜使个眼色,杨千润正要替他捧上花枝,这时,希音阁的门突然被几个穿银甲的私兵撞开。
希音阁平时开门迎客,只有梳拢礼时银铃一响便紧闭大门,这一条规矩熟客都心照不宣,没人会擅自闯门,更勿论如此来势汹汹的架势。见此场景,客人们纷纷向门口张望,混在人群中的厂卫更是蓄势待发。
从银甲兵士身后走出一位年轻公子,面上不带什么表情,目光在人群中巡历一遍,最后落在李红芍身上,道:“最高价多少,我出两倍。”
簇簇花枝中的那位女子原本一直毫无表情,眼中一片死寂,听到这个声音,愕然抬起头来。
他们未能完成的那场婚事,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