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泽》漆伶期

16、生父

　　“主子，该起了。”苏子荷轻轻推开门。皇甫宥庭揉着惺忪的睡眼，晃了晃脑袋，走下床，坐在梳妆镜前。苏子荷走上前，仔细地替皇甫宥庭梳头。
　　“前些时日瞧着府里悄悄地在准备香火纸钱。可是义父允许我今日去拜见母亲了？”皇甫宥庭看着梳妆镜中的苏子荷，随意地问道。
　　“按照燕国的规矩，加冠礼，父母都得参与，若有逝者，加冠者应当于冠礼后一日前往祭拜。老爷说，虽然主子您的生母身份特殊，但礼不可废，因此允许主子祭拜夫人，但老爷还说，希望主子祭拜的时候小心些，不要被人发现。”
　　皇甫宥庭看着镜中自己的黑眼圈皱了皱眉头，低声自语，“父母？”看到镜中的苏子荷似乎要抬起头时，皇甫宥庭的眉头连忙舒展开来，随后微笑着看着镜子点了点头，“马车都备好了吧，一会儿我给义父请完安后就出发吧。”
　　“都准备好了，主子。”
　　皇甫宥庭点了点头，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慎行苑中，魏千安正在给花盆里的松树浇水。
　　“老爷，二公子来了。”魏千安点了点头，苏翊躬身，退了下去。
　　“孩儿向义父请安，望义父身体康健。”皇甫宥庭恭敬地行了礼。
　　魏千安轻轻地抚摸着松树的树叶，“方才看到苏子荷吩咐人准备马车，你这是准备去祭拜你生母了吗？”
　　“是。”皇甫宥庭恭敬地跪在地上回应道。
　　“你的母亲倒也是个心地善良的痴情人，只是可惜了，遇上了你的父亲。”像是陷入回忆似的，魏千安忽然感慨道。
　　“我的父亲？”皇甫宥庭微微抬头，看向魏千安，“义父，宥庭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想问你的生父？”魏千安的眉毛微微一挑，叹了口气，“宥庭，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见魏千安如此说，皇甫宥庭知道，恐怕魏千安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于是拜别了义父，登上了相府的马车，前往京郊的那座山林。
　　“兄长，今日麻烦你了。”马车中，皇甫宥庭看着身旁魏仔予微微一笑，说道，“为了隐藏我的行踪，义父竟想出了此招。只是委屈兄长了，平日里兄长出府都是单独一辆马车的，今日却要和宥庭共用一辆。”
　　“无妨。”魏仔予看着皇甫宥庭微笑。
　　马车缓缓停下。
　　“公子，明夜楼到了。”门帘外，相府小厮说道。皇甫宥庭看向魏仔予，魏仔予坚定地点了点头。皇甫宥庭掀开帘子，走下马车。皇甫宥庭站在明夜楼门口的空地上微微侧头，眼睛的余光瞥向了身后的那两三个若有若无的黑影，低声自语，“南宫府的人还真是盯得紧。”随后，径直走向明夜楼内。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魏仔予在马车的车厢中走动，让马车车厢左右晃动，马车外的小厮连忙掀开帘子，大喊，“二公子您怎么从车窗进来了？咱们，现在去哪里，回府吗？好嘞！”马车缓缓离开，黑衣人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跟踪而去。
　　皇甫宥庭和苏子荷骑着明夜楼的马匹飞奔至京郊的山林中。山中，野花兀自的开着，青葱的小草，绿油油的树叶，昭示着浓厚的春意和蓬勃的生机。可皇甫宥庭和苏子荷却无心驻足欣赏。熟练地将马匹系在两颗树上后，苏子荷便提着装有香火纸钱和些许贡品的篮子领着皇甫宥庭向半山腰走去。
　　山路有些崎岖，苏子荷用剑鞘拨开挡住视野的杂草冗枝，和皇甫宥庭艰难的走向一个被树枝遮挡住很难发现的墓碑处。苏子荷轻轻地将树枝拨至石碑后面，又掏出手帕递给皇甫宥庭。皇甫宥庭神色凝重地接过手帕，将石碑擦拭干净。
　　先平西王妾室舒氏玉容之墓
　　皇甫宥庭看着墓碑上的字，没有说话。
　　“夫人因身份特殊，老爷也不敢将她的尸骨光明正大地拿回厚葬。”苏子荷难过的说道，“所以，只能偷偷地为她设立了这一座衣冠冢。”
　　皇甫宥庭点了点头，接过苏子荷的篮子，将祭品在石碑前排成一字，点上香烛，跪地三拜，随后苏子荷将酒袋递给皇甫宥庭，皇甫宥庭倒上一盅酒，缓缓倒在地上。
　　“娘，请原谅孩儿不孝，虽早知娘亲在此安歇，却无法常常来探望娘亲。娘，昨日是儿子的加冠礼。儿子成年了，您就别担心儿子了，儿子答应娘亲，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儿子一切都好，子荷这么些年也一直很是用心的在我身边服侍，儿子今后也定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多加麻烦义父，尽力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寻一处立足之地，不辜负娘的期望的。”皇甫宥庭深深地再次下拜，没有起来。苏子荷走上前弯下腰，轻轻地扶起皇甫宥庭，难过的安慰皇甫宥庭，“逝者已逝，主子，还请节哀。”
　　皇甫宥庭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苏子荷走到石碑前，将树枝重新放回石碑前，挡住石碑，随后朝着石碑跪下叩了一个响头，起身跟上皇甫宥庭的脚步。
　　“主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苏子荷挎着竹篮走在皇甫宥庭的身后问道，“是直接回府还是去别处坐坐？”
　　“去流云山。”皇甫宥庭神色凝重地说道。昨天梨白戚的那一段话显然让他十分在意。皇甫宥庭不明白，师父到底有什么事在隐瞒着他，他也不明白，自己的义父为何从不肯提起自己的生父。难道，自己的生父真的有什么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能知道的秘密吗？想到这儿，皇甫宥庭微微摇了摇头。
　　“主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看着皇甫宥庭反常的举动，苏子荷担忧地走上前扶皇甫宥庭，关切地问道，“主子可要去医馆找郎中瞧瞧？”
　　皇甫宥庭微微一笑，“心病还得心药才能医治。走吧，去流云山。”
　　苏子荷点了点头。二人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流云山风景秀美，因身处山中，常见流云，而山林风景虽然秀美，却也朴实无华，故而人们将其称为“流云山”。
　　皇甫宥庭和苏子荷将马拴在山脚下，缓缓地向半山腰走去。
　　“师父的隐居之所倒是清净，平日里习惯了京都的喧哗，今日走在这山林里倒是有一种舒适的感觉。”苏子荷看着周围茂密的树林，听着林中鸟儿清脆的歌声，不禁慨叹道。
　　“师父他老人家喜好清净，才选了这座流云山作为隐居之所。”皇甫宥庭看着路旁的野花，微微露出笑容，“师父戎马半生，想来也是厌倦了喧嚣的尘世，才会选择这样一个清净之所隐居起来吧。”
　　苏子荷听着皇甫宥庭的话，陷入沉思，随后不解地看着皇甫宥庭，“主子，您说，师父他隐居在山林中，怎么会对尘世的俗事如此清楚？”
　　皇甫宥庭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那隐匿在云端的似有似无的茅草屋，“谁知道呢？”
　　苏子荷顺着皇甫宥庭的视线向上望去。半山腰处云雾缭绕，远处峰峦若隐若现，大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感觉，若隐若现、朦朦胧胧，这便是流云山的特色。若要寻山中人，除非有约，否则纵然对方确实在这流云山中，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我们到了。”皇甫宥庭轻轻地说道。
　　苏子荷猛然发现，前方一片云海。苏子荷跟着皇甫宥庭走到悬崖边，低下头，发现悬崖下有一块小平地，平地上建造着一个朴素的茅草屋，茅草屋的另一边是万丈深渊。
　　“准备好了么？”皇甫宥庭看着茅草屋，说道，“跳。”
　　皇甫宥庭轻轻一跃，随后稳稳地落地。苏子荷紧接着也落地。皇甫宥庭缓缓走向门扉处，伸出手，轻轻推开茅草屋的柴门。
　　“你来了！”梨白戚挑着扁担，从一侧的屋内走了出来。粗布衣裳衬得他与普通佃农一般无二，全然看不出他是沙场上厮杀过的骁勇良将。
　　皇甫宥庭看着从他身前经过并放下扁担，拿起桶中的木瓢浇菜的梨白戚，恭敬地退了一步跪地下拜，“弟子拜见师父。昨日宥庭已经加冠，今日依礼特来拜谢师父，师父栽培之恩，宥庭没齿难忘。这一拜，弟子拜谢师父谆谆教导之恩。”
　　梨白戚看着菜圃中的菜苗没有说话。
　　皇甫宥庭起身再拜，“宥庭幼时顽劣，想来应当时长让师父头疼为难，这一拜，弟子拜谢师父对宥庭的宽容。”
　　梨白戚用木瓢继续给菜圃浇水，没有回头看皇甫宥庭。
　　皇甫宥庭起身再拜，“宥庭五岁拜师，至今十五载，想来也给师父带来不少麻烦，这一拜，拜谢师父的疼爱与照顾。”说罢，长拜于地。
　　梨白戚放下手中的木瓢，随意地走进菜圃查看菜叶，“形式走完了就起来吧。在我这没那么多形式，随意就好。这话我以前跟你讲过，以后也是这样。”
　　“好。”皇甫宥庭微微一笑站起身，“师父，需要徒儿帮忙吗？”
　　“不用。差不多了。”梨白戚从菜圃中走了出来，“山中不比山下，还是有些凉的，进屋吧。”
　　“好。”皇甫宥庭搀扶着梨白戚走进茅草屋内，苏子荷自觉地站在门外，“外面风大，子荷，你也进来吧。”
　　“是。”
　　苏子荷走进了屋内。
　　草屋内没有其他什么摆件，一张简陋的床，一张小桌，一套简单的茶具以及一个摆放着两三种武器的武器架。梨白戚将煮沸的茶汤倒入茶壶中，沏了两盏茶，又拿了一个小盒子走了过来。
　　“盒子里是师父给你的生辰礼物，昨天去王府忘记带了。盒子上是简单的机关锁，以你的悟性，为师相信你能解开，解不开再来寻为师。”梨白戚将盒子放在桌上，将茶盏递给皇甫宥庭。
　　皇甫宥庭接过茶盏，急切地问道，“师父，昨晚您说……”
　　“魏相国应该没有将你生父的事情告诉你吧。”看着皇甫宥庭急切的模样，梨白戚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我想，以他的身份，恐怕也不方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的生父？”皇甫宥庭微微握紧茶盏。
　　“再紧些就要碎了。”梨白戚看着神情紧张地皇甫宥庭微微一笑，“我这个山野村夫可比不上相府，这瓷器可不是想买就有钱去买的。”
　　皇甫宥庭松开茶盏，握住了自己的衣摆。
　　“你可曾听说过元平西王？”
　　“元平西王？师父说的可是那个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皇甫宥庭眼中流露出些许愤恨，“师父提他作甚。”
　　“你可知元平西王姓甚名谁？”梨白戚看着皇甫宥庭愤恨的眼神，像是意料之中似的，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惊讶之色，端着茶盏，似是十分随意地说问道。
　　“元平西王姓甚名谁？这个宥庭倒是没有听说过，似乎也没有人敢提起。毕竟是逆臣的名字。”
　　“元平西王名权阳，”梨白戚放下手中的茶盏，严肃地看着皇甫宥庭，“姓皇甫。”
　　皇甫宥庭惊愕地看着梨白戚，难以接受，“所以，我的生父是……我是……”
　　梨白戚点了点头，“元平西王庶长子，也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
　　苏子荷诧异地看向梨白戚，随后连忙扶住因震惊而差点跌倒的皇甫宥庭，“梨将军，您何必跟他说这些？”
　　“子荷，你也知道，是么？”皇甫宥庭一把抓住苏子荷的手，震惊地看着苏子荷，“你跟我说，我的生母是被我生父抛弃的，所以，不愿提起我的生父，都是在骗我的，是吗？”
　　苏子荷缓缓地低下头，不敢看皇甫宥庭。
　　“宥庭，”梨白戚担心地呼唤着皇甫宥庭。
　　“师父，我没事。我只是……”皇甫宥庭缓缓放开苏子荷，“师父，子荷和义父都曾唤您‘将军’，师父难不成是……”
　　梨白戚起身走到皇甫宥庭的身侧，跪地行礼，“少主。”
　　皇甫宥庭看着梨白戚叹了口气，“果然。”皇甫宥庭扶起梨白戚，“师父，你我之间就不必讲这些礼数了。只是不知，师父既是将军，品级也不低，师父归隐山林，怕也是受我生父所累，宥庭替生父向师父请罪。”
　　“宥庭，你这礼，为师不接受。我原先是皇甫将军的参将，我深知皇甫将军的为人。皇甫将军，不可能通敌叛国。这也是我今日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梨白戚扶起皇甫宥庭，皇甫宥庭诧异地看着梨白戚。
　　梨白戚与皇甫宥庭坐好后又沏了一盏茶，随后才缓缓说道，“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皇甫将军助陛下夺得了皇位，陛下为了赏赐他，便纳了将军之妹，三皇子的母亲，皇甫月莲为妾，封为纯妃，同时册封皇甫将军为平西王。但陛下并不喜欢纯妃，自皇后娘娘离世后，最得圣宠的还是当今太子的生母玉贵妃。陛下登基后，四方外敌来袭，皇甫将军多次领兵出战，终于击退了外敌。但也因此获得名望，被陛下忌惮。陛下害怕自己对纯妃态度冷淡，皇甫将军会因此起兵造反，因此，只得假意与纯妃恩爱，生下三皇子。然而，皇甫将军的军功实在太高了，再加上将军久久不肯娶妻，陛下对他是更加忌惮。就在这时，皇甫将军‘通敌叛国’了。”梨白戚的眼眶微红，“我跟随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也曾问过将军为何不娶妻。将军说他不想辜负别人家的好姑娘。他此生注定要在沙场上度过，随时都有可能命陨沙场。既然无法像寻常夫妇那样给对方安稳平静的生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对方希望。将军这一生所思所想皆是戍边疆死社稷，可有些人心里想的是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他解决掉。”梨白戚端起茶，一口饮尽，“皇甫将军通敌我是不信的，但当时我没有证据，没法替皇甫将军辩解。所以这些年，我和王军的旧部一直寻找证据，之前你在潇湘馆看到的那个歌姬，便是王军的旧人之一。”
　　“我记得那个歌姬的琵琶上刻着和‘太阳’差不多的图案，那个图案我在粱佩璟的随从清源的肩上也见到过。师父的日月剑上也有‘太阳’图案，难道……”
　　“唉，你就是太聪明。”梨白戚叹了口气。“清源也是王府的旧人。那个图腾是我们这些王府旧人的标志，采用的是你的生母，你生母生前也是极擅长弹琵琶，她常用的正是‘日月双琴’，后来她进入王府，就将‘日’琴送给了秋香，只留了一把‘月’琴宜禾在身边，后来将军蒙冤，宜禾也被砸毁了。”
　　“这样啊。”皇甫宥庭若有所思，“可，师父方才不是说，我生父他不愿辜负他人么？那我母亲……”
　　“皇甫将军驻守藜州时，从西戎士族手里救回了你生母，你生母为了报答他，坚决要求留在他身边做婢女服侍他，将军后来没办法只得同意了，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两年之后吧，将军就将你生母纳为妾了。但你也知道，你生母是藜州的歌姬，所以将军他当时还遭到很多非议。但只有我们知道，你的母亲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我的母亲她到底做了什么？”
　　梨白戚微笑不语，将自己身前的茶杯中的水倒干净，“再不走，南宫府的人就该发现了。”
　　“师父！”皇甫宥庭略显生气地看着梨白戚，“这说话说一半可不是好事。”
　　“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急什么？”梨白戚站起身，大有送客之意。
　　皇甫宥庭叹了口气，起身行礼，“弟子告退。”说罢，也不等梨白戚说话，便走出了茅草屋，纵身一跃，跳上悬崖边，苏子荷紧跟其后。梨白戚走出茅草屋，看着二人离开的身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