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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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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楞先头开始顶看不上傅清,没别的原因,就是出于同性之间年少无知的嫉妒,也就是他跟同期做侍卫的保祝说的那样,
“你这弟弟长得溜光水滑细皮嫩肉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就像个唇红齿白的大姑娘!”
保祝白了对方一眼,
“我兄弟面皮儿薄的很,你少逗他,小心我饶不了你!”
“哎呦呦,瞧给你厉害的,我就逗,就逗!”
所以对于少年时的傅清来说,策楞就是个时常对他吹口哨,管他叫清妹妹,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怪哥哥,可偏保祝哥叮嘱说,人家家世显赫,先祖是为四大辅臣之一的遏必隆,轻易不能得罪,
傅清那时候年纪小,不肯服输,夸口,
“那我爷爷还给皇上管过钱袋子平三藩呢,”
“但因为你阿玛,所以你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这话若是三伯说的,傅清还能支棱两下,可偏这话是二伯说的,彼时二伯就已经做到了大学士的位子,虽然因为保举八阿哥而颇受波及,但也就仅仅是波及而已,不似自家阿玛那般被一撸到底,
那时的朝局,旁人都是因为八爷党而倒霉,可偏傅清的阿玛李荣保,远在察哈尔做总兵,却偏生烧了太子爷的冷灶,且是对二废过后性情乖张,行事孤僻的太子爷,还是痴心不改?所以没被全家圈禁,举家流放,傅清已经深感知足,毕竟,他跟大哥广成两个,当时被父波及,下天牢的记忆实在太过惨烈,
先不说会不会去宁古塔吃风,就冲广成那货怕耗子,他俩被关了一天一宿,大哥就骑在他身上叫了一天一宿,傅清便是使了吃奶的力气连扒都扒不开,差点没叫大狱闷死,倒叫大哥给勒死,
于是傅清想想都后怕得紧,后来一再跟伯父们确认,
“我阿玛的事儿,不会再波及我们了吧?”
二伯的年纪都够得上做傅清的爷爷了,此番被问很是困惑得发问,
“那怎么,你还想换个爹是怎的?”
傅清毫不犹豫得点头,
“我们家目前算上我,合计八个孩子,二伯三伯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对半分了得了。”
所以说傅清就不爱去二伯家呢,因为二伯人狠话不多,说今天打你就是今天打你,才不像三伯那样,每次打人都追出去八条街,恨不能方圆五里的邻居都提前知道老谁家的小谁要挨打了,结果呢,结果往往是不光挨打的人跑掉了,还叫那主打人跑得呼哧带喘,累得好几天下不了地。
于是被狠狠胖揍了一顿的傅清,一瘸一拐得从二伯家出来,这家的堂兄们普遍年纪更大,有的甚至比他阿玛还大,可都更黑心,每次挨打从没一个出来拦一下,倒是福庆堂兄的那小闺女儿,跟容玉差不多大的容容,是个水做的菩萨人儿,每回都泪水涟涟得给他塞糖球儿,
“小叔叔,吃糖,”
倔强的傅清总是想都不想就拒绝掉,心想二伯果真是个就会说好听话,就知道守规矩的大人物,怎么就不能像三伯那样,待他亲厚,忍他狂纵,三不五时还给他零花钱呢?
挨打,挨打,总是挨打,傅清恨恨地决定,他再也不来二伯家了。
只是后来,为了傅文,他还是在姨母,也是他如今的嫡母,恳切的眼神下,不情愿得来了,他求二伯能把傅文送去明馆读书,
而明馆,那是诚亲王的熙春园里,他手下的那些天下文人雅士们,汇聚一堂,闲来无事,只为贵族名流的子弟特设的私塾,那时候诚亲王府声望渐起,老皇帝每年正月里甚至都要去诚亲王府参加家宴,世子弘晟更是成为了第一个享受贝子待遇的孙辈,诚亲王或将继承大统,也不是空穴来风。
彼时家家以送子去明馆读书为荣,于是靠着二伯的一张脸,确实把傅文给刷了进去,可他家没有轿子接送少爷,于是每回接送傅文的职责,便落在了傅清头上,顺便,还要替他扛着额娘亲手做好的膳盒,听说那还是从前家中尚算富裕时的物件儿,额娘每次都会擦拭干净,给傅文备上叫他能拿得出手的饭菜,每每还会叮嘱他,
“要努力。”
额娘似乎从来没被阿玛的酒瓶子摔怕过,亦或是,她已经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傅清很理解姨母,姨母甚至同他道歉,说是傅文占了他的位子,可他那时的年纪哪里还能读书,于是要姨母宽心,而后拿起哥哥架子转头恐吓傅文,
“额娘很不容易,你给我争点气,知道吗?”
傅文那时候也长得文弱,但他很懂事,点头跟哥哥保证,
“我一定争气,给二哥争气,给额娘争气,给阿玛争气,”
“得得得,阿玛就不用了!”
傅清其实很嫌弃,因为他觉得每回送咱家这老四去读书,都有一种莫名的纠结,这孩子就跟怨女恋痴男一样,回回都跟他腻歪,
“二哥,你要记得,一会一定来接我回家呀。”
傅清总会很不满意得嘟囔,
“你怎么娘们儿唧唧的?有完没完?”
在熙春园的小南偏门发生的那一幕,是在傅清很偶然早到的情况下,意外撞见地,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他们一群混蛋小儿,围着傅文一个,喊他,
李荣保,花姑娘,太子爷爷好情郎,圈禁流放不相忘,
文姑娘,美娇娘,待到嫁做他人妇,日夜洗手做羹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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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珍之重之的食盒让人丢来甩去地当玩具,你很难相信一群毛孩子这般欺辱你,到底有什么巨大的阴谋诡计,可能只是因为,你好欺负,
欺负你,很好玩。
傅清隐在围墙边的树上,他那年也才十几岁,可他却没能跳下去把傅文解救出来,他胆怯了,他眼睁睁看着弟弟无助的被推搡,被欺凌,而他,没能及时跳下墙去,
“那是诚亲王府的地界儿,无拜帖便是一草一木都不可轻易踏入,记住了吗?”
二伯厉声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傅清知道,他并不仅仅是怕挨二伯的打,他可能更害怕,这群雍容华贵的混蛋小子们,可能会在看到他的时候,也把他编纂到朗朗上口的歌谣里去,毕竟,策楞就老爱喊他清妹妹,
“是谁在欺负人呀?!”
花戎呲着个大牙,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本就是商贾人家的幼子,自来也没什么读书入仕的包袱,那时候他想来是跟着他家裁缝,上熙春园来给贵人们量体裁衣,大人们忙,他就借机四处游荡,于是眼下拎着个棒子一时脑热就冲了出来,
横在傅文跟前儿,明明矮了半截,可气势却很足,
“一群胡说八道的嚼牙怪,非把你们都抓去砍头才算完!”
傅清坐在树上,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这么个小不点儿三言两语就给救了,俩人亲亲热热得不知道聊了一阵什么,便跑远了,待到他收拾好心情,在小南偏门外接上傅文的时候,傅文却一个字都没跟他提,只是笑呵呵得说,
“二哥我今日有好好读书,”还跟他介绍,“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兄弟,我的衣裳坏了,你看这还是他给我的,他邀我再玩一会,行吗?”
“你想去啊?”
若是从前,傅清可能不会同意傅文跟这种人家的小子有所交际,但眼下他觉得自己没资格阻拦,于是笑着说,
“行,那你去玩,二哥还有事,一个时辰以后还在这接你,咱再一起回家?”
“好!”
其实傅清根本没什么事,他只是想又躲回树上去安静一会儿,可是不想这回树上多了个人,亦或是他原本就在那里,似乎被傅清这上上下下得实在饶了清梦,于是才嫌弃得要死得“啧”出了声儿来,诘问他,
“有你这么当哥哥的?”说着仿佛还不解恨似的又来了一句,“你那嘴是租来的?舍不得用?”
傅清知道,他可能被人抓住小辫子了,于是横着眼睛问,
“你谁!?关你屁事!”
结果对方一把扔过来一本蒙头盖脸用于睡觉遮阳的书册,
“我是明馆的先生,你说我谁!!!”
傅清登时说不出话了,他舔了舔嘴唇,最后实在没办法得低头当是个礼,然后,就一闪身静悄悄得挂在了树梢这头,再不说话了,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我都得气死!”
傅清本来就觉得窝囊,因为害怕对方可能是哪个不知背景深厚的先生,故而本不想开罪,结果他那嘴可就跟偷来的似的,不用白不用得在那气人,
“就李荣保那满脸的络腮胡子,得是多重的口味才能跟他搞断袖啊?”
那人仿佛自己把自己聊得起了鸡皮疙瘩似的在那直打颤,傅清本来很生气,可这满树的叶子叫他阴阳怪气笑得抖来抖去的样子,却莫名得确实很好笑的样子,
结果对方继续啐他,
“你说你这么老高,你就跳下去,打那群小混蛋两个来回都有富余!”
傅清本想反驳,但最终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见那人一身月白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带,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一副松垮仙人的模样,见无论说什么傅清也不吱声,便觉得没趣儿了,扑通一声跳下树去预备离开,
傅清此时觉得若是真不说点什么,这嘴确实亏得慌,于是赌气念叨了一句,
“既是当先生的,就把那些少爷教成这熊样?”
那人听了这话顿住了脚步,而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甚至指了指扔给傅清的那本书册,
“人要是熊起来,岂是别人能教好的?再说,我教的,他们也都不爱听,这整天也不拿我当回事,我已经预备跑路了,不在这干了。”
傅清顿时觉得莫不是伤害了对方,只是刚皱起眉,便叫那人打断道,
“哎别说,你们兄弟确实男生女相,不像你们阿玛那猛张飞似的,倒是都有个姑娘蹙眉,戚戚楚楚的样儿哈。”
“我说,您没事儿吧!!!”
“对!就这个表情,保持住!”对方像个疯子似的在树下喊,傅清老大不乐意,扑腾一下翻进了墙里,也顾不上什么拜帖不败贴的繁文缛节,他心说今日非要跟这个教书先生比划比划,
可对方却突然好似很开心地说着,
“原来你会生气啊,我以为你是个石头人儿呢。”
“我当然会生气!我要不是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要不是不想给家中亲长们制造麻烦,我要不是”
对方似乎听烦了的样子挠了挠耳朵表示不想听,甚至还打断他道,
“别人敢污蔑你阿玛,你就该拿拳头打回去,”
“可他”
“你有问过他吗?”对方似乎突然就生起了气来,“比起同龄人你就那么出众吗,可你阿玛会因为你是个孬种就把你扔了不要吗?会吗?!”
傅清被诘问得哑口无言,他甚至第一次觉得二伯打得人皮肉疼是真,可这人的刀子嘴扎的人心疼亦是真。
那是阿玛病势突然凶险起来的一个稍显安静的夜晚,夜半时分,一贯醉生梦死的李荣保终于眼神澄明了过来,他抚了抚在一旁陪护,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傅清,
“清儿,这个家今后要辛苦你咯。”
傅清闻言直觉得叫个五指山给压住了似的气闷个不休,可这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事,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阿玛,你为什么非要追随太子?”
“为名,为利,为富察家的门楣兴旺,为子孙后代的福泽绵长,行吗?”
傅清不理解,一百个不理解,那是个在众人口中,背叛父祖,十恶不赦的德行有亏之人,哪怕就是像伯父们追随得那个,惯是赞誉有加的八阿哥也成啊,他甚至无法跟阿玛直截了当得说出那些编排之言有多污秽,让他们兄弟承受了多少,
可阿玛竟然在惨淡的笑容中,跟他说,
“这世上的很多事啊,好起来什么都好,可一旦要是坏起来,就像破裤子漏风一样,四处是毛病,人也一样,如今说起他来,仿佛人人都能娓娓道来,善良一些的,叹一句可惜,恶劣一些的,道一句活该,可他原本是个什么人,谁又真正了解呢?我不敢说我了解他,但我愿意追随他,难道,我就不配吗?那些世俗的名利,我也想要,但偶尔,也会想要冲动一次,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说法,足够了吗?”
傅清死死得瞪着房梁,就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那是还年幼的他,似乎隐约中对是非对错,正义曲直,第一次有了新的认识,新的见解,
“我也会找到那样的人吗?”
阿玛笑着抚摸傅清的头,
“你可以努力地找,若是实在找不到,就等着他来找你,”
“找到了,会怎么样呢?”
“一起做一些,不枉此生,行走人世一场的,好事吧。”
“会很伟大吗?”
“不一定。”
“会很窝囊吗?”
“有可能。”
“那怎么办?”
“忍一忍,”阿玛苦笑了一阵,“忍一忍,这世上无论再苦再难的事儿,只要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傅清很不满意得吐槽了一句,
“也要靠喝点酒吗?”
“不想喝,也可以不喝的,”阿玛笑着说,“那说明你很勇敢,比阿玛勇敢。”
大家都在说的话,不一定是正确的话,大家都在走的路,也不一定是正确的路,如果他们一定要按头让你认,你可以为了种种原因低头,但也该有如若不然,揭竿而起的勇气。
人,不该只按照别人的说法,活着。
阿玛抚摸傅清的头,劝他,
“哭吧,哭过了这回,以后就再也不能哭了。”
傅清把头埋进阿玛的臂弯里,此生最后一次痛痛快快的哭泣了起来。
后来,李荣保就病死了。
可傅清再也没提过把弟弟妹妹分给二伯三伯的事儿,他执拗得把满院的孩子都拢在自己尚且年轻的臂膀下,
“既然是我的家,我的弟弟妹妹,那自然由我来养育。”
后来策楞每次看到在云裳帮忙卖布,为赚几两碎银跟人嬉皮笑脸的傅清,他总会默默跟保祝说,
“我这心啊,可疼了,你能懂吗?”
保祝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没有人能天长日久得靠接济为生,这就是傅清自己选择的路,便是跪着,也得走下去。
所以如意后来担心得那些鲜艳颜色恐惧症,完全是庸人自扰,但傅清也并不会刻意解释,而是全盘接受了那些老气横秋的袍袍褂褂,他什么都能穿,他怎么都能活,他此生的全部经验就是,不看过往,只求向前。
那本书是《律历渊源》,那个教书先生是世子弘晟。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无论是明馆,还是熙春园,亦或是诚亲王府的衰败,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注定是逃不走的,他最终被他的阿玛,像个孬种一样得扔出去给新帝祭天了,
傅清时常想,他那般嘴刀子锋利的人,会不会恨呢?
这世上有百样的父母与子女,根本谈不上普世的定例该是如何,所以他抱着怀中那个裹着自己手指滋滋作响的小女娃,点着她的鼻头,对她笑,
“你额娘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但阿玛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毕竟,她是个打心底里,为自己的父亲自豪且骄傲的人。
不像他,只是一点点磨难,就曾打过退堂鼓,
“男生女相怎么啦?波斯美女想当就能啊,没听说过女儿都随爹呢,这样一来我的女儿就是最漂亮的!”说着还碎碎念着,“长得丑还有理了?丑东西都不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