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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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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福楼正在上演的剧目是《白蛇传》,
“杭州美景盖世无双
西湖岸奇花异草四个季的清香
这春游苏堤桃红柳绿
夏赏荷花映满了池塘
这秋观明月如同碧水
冬看瑞雪铺满了山岗
我表得是蛾嵋山白蛇下界。。。”
台上唱得热闹,台下也是喧嚣,今日装扮得珠光宝气的宝珠夫人,很对得起她的名号,还特意包下了天字间儿,请卿卿看戏,同她笑言,
“这天字间儿可不好包,得是上一个包年的贵客退了订,咱们哪,才能上来!”
卿卿感激得看了对方一眼,毕竟在宫里闷久了,还能有个人肯在一面之缘后,定下了再次相约,同她在外间交际,确实算个开心事儿,
只是皇后娘娘临走时叮嘱她,
“好好相处,莫要与人起冲突。”
然后便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毕竟这位宝珠夫人随军结束回京这两年,惯是不大同富察家人走动的,皇后娘娘也拿捏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用意,她甚至觉得比起如今这个柔弱的小二嫂,在她二哥心里头,那人,可能更重些,于是乎只能叮嘱那还算听话的小二嫂,意思是一旦事有意外,她需退让,
卿卿闻言有些惊愕,但她还是笑呵呵得应承下来,
“娘娘,人都是为了寻开心才交际的,定是没有特意找人发生冲突让自己生气的道理,您就放心吧。”
这话皇后倒是听得顺耳,于是直接放行,还特意叮嘱了近来惯例调职,如今到了经常出宫采买的御膳房行走的傅谦,让他今日在外瞎溜达完,在宫外接上小二嫂,给安全送回来,傅谦面上老大不乐意,
“又乱使唤我!”
“现在是皇后口谕呢,小谦子?”
傅谦歪了歪头,不情愿得应了一声,只是嘴上还嘟囔着,
“我今天要运萝卜呢!好多萝卜!”说着还同一旁的小二嫂念叨,“回来给你放萝卜堆里,好不好?”
卿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整个长春宫的女人似是都被逗乐了,只是尤以魏婴的笑声最爽朗,惹得跟她也熟的傅谦吐槽她,
“听听,听听,人家少女乐的都是银铃声儿,你一笑简直杠铃声儿!”
一宫的人闻言更乐了,连跟着卿卿出宫的响铃儿一路上都在念叨,
“长春宫里真好,主子好说话,娘家少爷也逗趣儿,宫女姐姐太监小哥儿们都好相与!”
卿卿笑了笑,唯恐对不起这份得之不易的安逸,于是眼下特意提起了几分精神得应付宝珠夫人,
“哦,是吗,那这天字间儿还怪金贵的呢。”
宝珠夫人撇嘴一笑,
“知道上一个贵客是谁吗?”
卿卿诚实摇头,对方大喇喇道,
“是你家那位承恩公夫人啊。”
“是四,”正欲脱口而出的卿卿,及时闭嘴,改变了称呼,“是,是蓝玉啊。”
对方笑了笑,一副摇头晃脑的模样,
“听说为了听戏连太后太妃的寿辰她都不去拜,这定福楼差点叫她给连累关门大吉咯!”
卿卿笑了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见对方继续道,
“不过她可真有钱,我听定福楼的小二说,她的包间儿可一包就是二十年,她也不怕这定福楼经营不善跑喽!”
俩人哈哈哈了一阵,又静默了半响,都觉察出了不对,于是卿卿笑笑,
“怕是当年承恩公的手笔吧。”
宝珠夫人蹙眉心算,满面疑惑,
“傅文二十年前可没这个财力,要说二十年前他们家最能做出这事儿的,”
俩人终是对视了一眼,纷纷都不说话了。
只有云裳的如意大小姐,恐怕才能做到。
“我从嫁人就跟我夫君去了东北,自来也没怎么见过那人,只是都听说她性情柔弱,待人亲厚,就是身体不大好,”
卿卿点点头,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而且全家上下,都很敬重她。”
“那是,人家可是个财神爷,能不敬重吗?”
“呵呵,是。”
“那都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
两个人一边听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得聊天,卿卿自问也听不出个滋味儿,只管人家叫好儿,她也跟着拍手,然后还被宝珠夫人递来碎银篓子,催促她,
“扔啊,往下扔,专往那角儿头上扔!”
卿卿从前在七婶家可没过过这种奢靡的日子,眼下扔碎银的手有点哆嗦,她主要是舍不得钱,毕竟,无论是跟如意比,还是跟宝珠比,她的那点子皇家格格的富贵,多少都有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意思,
宝珠夫人果然嫌弃卿卿扔得不够畅快,顺手抓起一把,大手一挥就散下了一片,砸的楼下的散客都挨了这富贵的捶打,惊呼个不休,
定福楼的掌柜是个懂眼力见儿的,必是以为天字间儿又要有长期金主了,于是赶忙又遣了小厮过来伺候,连伺候主子们的响铃儿,都被簇拥着坐下喝茶吃果子,于是被捧得飘飘然的宝珠夫人,便同那会说话儿也会搞气氛的小厮聊了起来,
“什么?这出戏唱的最好的角儿叫十三郎?那他人呢?”
“嗨,好多年都不出山啦,现在这位,听说也就当年十三郎的八成神似吧!”
宝珠夫人啧啧称奇,
“这个扮相就很漂亮了,十三郎还能更漂亮?”
小厮眼见贵妇人来了精神,于是滔滔不绝得讲起从前为定福楼这戏场打下江湖地位的名角儿十三郎,
“我听人说,这十三郎本是个江南人,身量不高,但那身段儿扮上白娘娘刚刚好,而且一开嗓儿的韵味儿,竟真真像是白娘娘转世似的,当年许多人为了一睹风采,都快把定福楼的门槛儿踏平了!”
宝珠夫人为没能亲眼见到这种传说中的神仙而感到郁闷,于是问着,
“那他出场的例银肯定很贵吧?”
“那是自然了!”
“可为什么有钱不赚了呢?”
才十几岁的小厮被问住了,毕竟这些事儿他也是道听途说,眼下的问题他倒是没想过,结果宝珠夫人看向卿卿,卿卿唯恐对方嫌她行事不够大方,于是赶忙抖落了几个碎银,在那阵阵叫好声中推测道,
“估计叫哪个爷包养了吧,”
她说完大家都愣了,她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继续说着,
“那必是极富贵的爷,所以人家也就不屑于赚这登台的仨瓜俩枣了呗,在家自己唱多舒服啊。”
宝珠夫人后来散场的时候想把卿卿送回去,结果她说傅谦一会能来,宝珠夫人也就没再管,而是叫人给她递来两条雪白的全狐领子,叫响铃儿乐颠颠地捧着,还同她说,
“貂皮是好,但咱们女人穿上活像个大狗熊,还是给男人们穿吧,倒是这狐领子,我很喜欢,我感觉你也能喜欢!”
卿卿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一时没准备足够的回礼,略显局促,倒叫宝珠夫人笑哈哈得拍拍她的手,
“别客气别客气,那我走了!”
贴身的婢女后来在马车上偷偷问,
“夫人,何必给她那么贵重的狐领子呢,你自己那么喜欢都没留,竟是全给她了!”
宝珠夫人撇撇嘴,
“你懂什么!她戴着表哥必问是谁给的,哼,我就要叫他知道知道,是我给的!~”
小婢女觉得争这口气实在不值得,不过这也是个心宽的,还笑哈哈得,
“没事儿,咱老爷在东北认识那么多老山人,等来年定是给夫人再打条更好的!”
宝珠夫人一脸幸福得表示就是这个理,而后才笑着碎碎念着,
“我比如意身体好,我比她行事大方,这不就对不出来了?”
“对比出来什么了?”
“失去我,是表哥的损失呗!”
小婢女很贴心,不停得点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宝珠夫人从前就觉得在性格好这块低人一头,毕竟谁人都说,表哥和如意是性情相投的神仙眷侣,于是眼下很开心道,
“这位你别看她怪好说话的,其实性子可傲着呢。”
“啊?有吗?”
“咱们刚才都好奇那十三郎是什么神仙人物吧,就她,还真把人当成个玩物儿了?”宝珠叹了口气,“行吧,人家是皇室的格格出身,人家傲的有理!哼,就该让这样的,磨磨表哥那鬼脾气!”宝珠翻了个白眼,“不过看她那样子估计也过了不少苦日子,刁难人也是有限度的。”
小婢女听得云里雾里的,
“您到底是希望表少爷如何呀?”
在与自己和解的这条人生之路上,如果不确定自己过得好不好,那么只要确定对方不太好,也是一种办法,但宝珠还是希望,
“只要他过得不如我好,就行。”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十三郎在江湖上就已经是个传说,后来偶尔忍不住出来玩票似的唱一场,也多是唱白蛇传。
所以有的时候,傅清回家确实是会找不到如意,但他也不会声张。
如意大抵会在夜半时分,独来独往得跑回家,只在傅清跟前儿,卸下她脸上的那些浓油重彩,傅清每每总会学着戏腔,笑她,
“安能辨我是雄雌?”
云裳其家,祖上出自佟姓旁支,当年在京中因亲族不睦而没受多少优待,到了南边却叫人认定了是汉家叛徒,余杭街头上无论做什么生意都会招来波澜,更莫名上了白莲教的刺杀名单,所以自小如意作为长女,便一贯男装打扮,以当年皇帝最是倚重的十三爷为序,起了个十三郎的小名于外间示人,
她喜欢戏班,因为遭遇恶人的时候,可以把父母兄弟藏在人们常说的下九流的戏班里,他们就是这样,逃过了一劫又一劫。
后来他们一家实在遭不住了,才回了京城,拿着做戏服的看家本事做起了正经的布料生意,在傅文沉溺于编写戏文不可自拔,跟着花戎在他家哥哥的戏班里厮混的时候,正好被傅清逮了个正着,
傅文后来还问花戎,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体弱多病的姐姐的?”
花戎人小却鬼精灵,也不说,就只管笑,
“我看你多少是有点儿缺心眼儿。”
从前的贵人们,不看戏,看戏的都是市井平民。
所以如意这张脸,在普罗大众面前,根本遮不住十三郎的影子,纵使他家后来生意红火,越发富贵,可父母也只能借着命数之说,身体之故,不予嫁人,其父倒是心高气傲,天天说着找个满清贵族的穷小子,与咱家权当两好凑一好了!
傅清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莫名其妙入局的,只不过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白娘子才不是男人扮的,
如意不服气,
“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傅清满不在乎道,
“没什么,我天生对是男是女这事儿比较敏感。”
“什么意思?”
傅清懒得解释,于是指着挥着棒子跑出去的一道风影子说,
“看着没,我从小就看姑娘穿小子衣服满街跑,所以,有经验。”
如意似是了解了似的点点头,
“嗯,有道理。”
他们的相遇实在掺杂了,他想借她家的钱,她想借他家的势,这种明明白白的互相利用的关系,所以从一开始,如意就告诉傅清,
“你只要待我好,打从心底里尊重我,我便定是肯为了你,倾尽全部。”
傅清从不去前台看戏,他觉得那样不符合他的身份,但这并不妨碍他会在戏台后等如意,玩她的水袖行头,故意使坏打成一个个结,
“你敢不敢告诉我你到底挣了多少钱?”
“反正比你多。”如意以前很得意,但后来她越来越了解傅清,越来越爱傅清之后,她就不敢得意了,她唯恐对方会生气的样子笑着说,“我戏瘾犯了,以后我一定少来,好吗?”
傅清知道,如意没说实话。
不是傅文的丈母娘过生日,就是傅新找了新的西洋医生,要不就是容期的嫁妆匣子,总之就是家里又头寸紧缺了,回娘家张嘴讨要总是要赔上笑脸的,还不如舍了这笑脸,在外头换得满堂喝彩,满头碎银,
他抚着自己的脸,跟对方讲起了清妹妹的故事,甚至跟她说,
“不行的话你教教我,我去唱!”
“真的?”
“你干嘛老不相信我啊。”
“信你,信你,改日教你,行了吧?”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如意就是困在这里头,生生把自己困死了。
后来京中的贵人们也开始喜欢包场子,听小曲儿,三不五时得总有十三郎的传说,甚至后来被人愈加神化出来,连晴晴都开始痴迷于她大伯父的小妾,到底能唱多少种小曲儿,给人开心,替人解闷,
如意从来都不敢多说一句,甚至连听,都当没听到。
父母亲族的逐年贪婪,夫家地位的逐年攀升,到底是夹碎了她。
没有人可以永远阳光明媚,如果有,那必是在暗夜里,不停地燃烧自己换来的。
如意这一生学得会白娘娘的排山倒海,可也始终记得,
白娘娘终究是个妖,是要被关在雷峰塔下的。
我信你,
可我不信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