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调色盘》一个话匣子

58、策展

　　火车站广场的玻璃穹顶将阳光切割成无数菱形光斑，董晨阳站在明暗交界处，策划案的A4纸边缘在指腹下微微卷曲，这是去年在喀什支教落下的毛病，戈壁的风沙总让人担心重要文件会突然飞走。
　　“董总监！”安慧的鞋跟敲打着大理石地面，几个中学生捧着半人高的画架跟在她身后，像支移动的森林，“文化局批文下来了，就按您设计的光影走廊方案。”她递来的文件上还带着打印机余温，“连消防验收都一次过了。”
　　他刚要接过文件，一阵孩童的笑声突然刺破喧嚣。
　　喷泉池边，胡谣正半跪着帮一个小女孩固定松动的画框，浅蓝色衬衫被水雾洇出深色的痕迹。她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与十年前如出一辙。那时他们还都是初中生，在二中老师的画室，她也是这样蹲着帮同学捡滚落的炭笔，发梢扫过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
　　董晨阳下意识摸了摸背包侧袋，那里还装着去年从新疆寄回来的明信片。胡谣在最后一封回信里写道：“听说塔县的杏花开了，真想看看你拍的光影。”而此刻她近在咫尺，却隔着二十个展位、三百幅学生作品，以及他们心照不宣回避的某些往事。
　　“董总监？”安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突然压低声音，“胡老师带的是素描进阶班，和您的装置艺术区不冲突……”
　　水幕突然升高，折射出的彩虹掠过胡谣的侧脸。她抬头时恰好撞上董晨阳的目光，两人隔着喷泉蒸腾的水汽同时怔住。

　　董晨阳的激光笔在投影幕布上划出一道绿线。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落在他利落的黑色短发上。
　　曾经张扬的玫红色长发早已不见踪影，右耳上那三个叮当作响的耳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轮廓比少年时代更加分明，下颌线条像是被炭笔重新勾勒过，唯有笑起来时眼角浮现的细纹，还隐约能找到当年那个在画室里笑得灿烂的男孩的影子。
　　“《星空》区采用镜面反射设计，儿童画作全部使用磁吸旋转展板……”他的声音干净利落，像他熨烫妥帖的衬衫袖口。
　　胡谣却盯着他翻动文件时露出的右手小指，那里有一抹洗不掉的玫红色墨迹，像留在时光里的胎记。
　　5年前的梦圆画室里，这个总把水粉颜料蹭到衣服上的男孩，如今连PPT里的色块都精确到RGB数值。
　　胡谣无意识地转着笔，笔尖在笔记本上洇出一个小黑点。
　　散会时文件哗啦作响，一枚硬币突然从董晨阳的文件夹里滚落。胡谣俯身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不再是当年刺鼻的松节油味道。硬币在指尖触感微凉，泛旧的欧元正面刻着细小的字迹：TW&DCY 2021。
　　“陶文的。”董晨阳接过硬币时，指腹轻轻擦过胡谣的手腕，“今年夏天我的毕业展……”他顿了顿，把硬币收回西装内袋的动作像是完成某个仪式，“捡到的，就当给我留个纪念吧。”
　　窗外的布展工人正在调试射灯，一道光斑突然掠过董晨阳的领带夹。胡谣想起陶文朋友圈里那张照片：塞纳河畔，孤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而现在，这枚带着体温的金属圆片，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关联物。
　　走廊尽头，安慧正招呼大家去看刚运到的装置艺术品。董晨阳转身时，那枚硬币在他口袋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一声遥远的、被吞没的叹息。

　　火车站旁的家常菜馆里，油烟机轰鸣声盖过了窗外的列车广播。董晨阳用开水烫着餐具，蒸汽在镜片上凝成白雾，模糊了他眼底的阴影。陶瓷碰撞声里，他的声音很轻：“大二那年深秋，我爸被双规的消息刚出来，家里的房产就贴满了封条。”
　　胡谣的筷子悬在醋溜白菜上方。她突然想起杨珩说过，当年董晨阳画箱里永远装着温莎牛顿的艺术家级颜料，柠檬黄和大白总是用得最快。
　　“那天雨很大，我爸开车特别急。”董晨阳的指尖在玻璃杯上划出一道水痕，“我坐在后排，醒来时眼前全是血红色。”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一道浅疤，“后来医生说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间歇性失明发作时，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血的颜色。”
　　服务员端上疙瘩汤，蒸腾的热气暂时隔开了回忆。胡谣望着菜单上“巴黎铁塔“造型的甜品，突然明白那些展陈设计里为何总有支离破碎的光影，旋转的画框是等待重逢的思念，镜面反射的星空是永远错位的时差。
　　“陶文在飞往巴黎的航班上。”董晨阳突然笑了，“他落地开机时，应该正好收到我的分手消息。”手机相册里，去年陶文发来的埃菲尔铁塔夜景依然亮着小红心，“去新疆支教时，我以为戈壁的星空能治好我的眼睛。”
　　霓虹灯透过雨水在窗上流淌。胡谣想起大三冬至那天，火锅店里杨珩也是这样隔着蒸汽说：“导师非要我参与课题”，而她竟没看出他闪烁的眼神。
　　“没有如果。”她把欧元硬币推过油腻的餐桌，“就像我教孩子们画的透视，消失点永远在前方。”
　　董晨阳的镜片又蒙上雾气。他指向窗外正在搭建的展架：“所有儿童画都设计成可拼合的模块，有些人分开后，反而各自完整。”
　　最后一班列车呼啸而过，震得吊灯微微摇晃。胡谣看着雨水在硬币上聚成小小水洼，忽然想起那年梦圆画室里，杨珩给她削铅笔时，董晨阳确实一直望着他们。只是当时谁都没想到，5年后会在这个充满离别意味的车站旁，两个被爱情辜负的人，竟在油腻的餐桌上完成了最温柔的救赎。
　　夜雨渐歇时，董晨阳把硬币收回口袋。明天太阳升起后，那些承载童真的画作将在他的光影魔法里大放异彩，而所有说不出口的遗憾，终将成为照亮别人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