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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考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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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谣的书桌像一座被重新修筑的城池。
高中教材被捆扎得棱角分明,堆在墙角如同退役的士兵,其中几本还夹着杨珩随手画的便签,她没扔,只是用胶带封住了书口,像封存某种过期凭证。空出的书架被考研资料占领,肖秀荣的政治精讲精练、央美教授编撰的艺术史笔记、英语真题集被翻得卷了边,每一本都贴着五颜六色的索引贴,书脊上露出的标记像某种自我证明的密码。
电脑屏幕幽幽亮着,显示着刚续费的网盘会员界面。几十个G的考研课程被分类得近乎苛刻:“艺术概论强化班-第三章11:30”、“设计史专题突破-2023修订版”。她甚至给每个视频都标注了倍速建议,1.25倍适合基础理论,1.5倍留给已经烂熟于心的知识点。这些习惯,是一战养成的。
桌角的咖啡杯底结了层深褐色的垢。她没再喝,但也没丢,像是某种无意义的坚持。凌晨三点,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勾画的思维导图,红色批注像血管般在纸上蔓延。
备考群里弹出消息,有人问:“你们觉得,上岸和复合,哪个更难?”
胡谣没回,只是把政治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实验初中旁的缤纷美术藏在梧桐树荫里,褪色的招牌像被阳光反复漂洗过。胡谣第一次推门时,铜质风铃的脆响惊醒了打瞌睡的前台姑娘。安慧从一堆挤得变形的颜料管后抬起头,睫毛膏晕开的眼角还带着午睡的压痕,目光在胡谣的手上“高中美术教师资格证”停留片刻,“正缺个有教资的,还是高中的。”哪怕不是美院,也够用了。
安慧的指甲敲了敲玻璃台面,上面还沾着未干的紫色水粉。“明天就来上课!每周六日两天,一个月1800!”
周六早晨的画室浸泡在孩童的声浪里。胡谣站在静物台前,看着十几个学生笨拙地排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画板上切割出精确的明暗交界线,而现在,她面对的是一群连直线都画不直的孩子。
“老师,我的透视对吗?”
伍子琛举起画板,十二岁的男孩已经能把立方体画出明确的空间感,线条干净利落,甚至带点工业设计的味道。胡谣俯身时,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雪松香,某种高级儿童护肤品的味道,和画室里廉价的丙烯颜料、橡皮屑和陈年松节油的气味格格不入。
“近处的边缘可以再实一点。”她轻轻点了点他的画纸,铅笔在纸面上擦出更深的调子。男孩的耳尖微微发红,手指却稳稳地控制着线条。
画室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阳光正好移到静物台的第四格抽屉,那里还留着前任老师没带走的炭笔,和半包受潮的香烟。伍子琛抬头看她,眼神干净又认真:“老师,我下学期就上初一了,还能继续来学吗?”
胡谣笑了笑:“当然可以。”
窗外,蝉鸣,夏天燥热的风掠过梧桐叶,沙沙作响。
傍晚六点的天空压着铅灰色的云,前台小李把钥匙塞进胡谣手心时,金属还带着她掌心的汗意。“胡老师帮忙锁门!”女孩的声音被远处闷雷碾碎,“我男朋友烧到39度了!“
画室很快陷入寂静。伍子琛坐在靠窗的位置临摹梵高向日葵,12岁男孩的睫毛在台灯下像停驻的蝶翼。铅笔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里,他突然开口:“妈妈总说马上到。”笔尖在向日葵花瓣上打了个转,“她的马上,通常要再画完三张速写的时间。”
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进潮湿的风。胡安娜臂弯搭着Burberry风衣,发髻纹丝不乱,脖颈间的钻石项链在闪电中折射出冷光。她目光落在胡谣身上时,胡谣正捏着伍子琛的橡皮,那块印着梵高自画像的进口橡皮,边缘已经蹭上了铅笔灰。
“胡...谣?”Gucci乐福鞋碾过地上的铅笔屑,“子琛说新老师教得很好。”她的视线扫过胡谣帆布包上褪色的图案,“没想到是杨珩的...”
“妈妈!”伍子琛扑过去时带翻了调色盘,水粉颜料溅在伍安娜的丝袜上。女人却只是温柔地掏出湿巾,擦拭儿子沾满炭灰的手指。胡谣望着她手腕上晃动的卡地亚手镯出神。
暴雨倾泻而下。水珠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倒映着伍安娜蹲下身给儿子系鞋带的模样。“杨珩...”胡谣的舌尖抵住上颚,把后半句话嚼碎了咽回去。
鳄鱼皮包里滑出的名片落在颜料渍旁。烫金的“地产集团”字样下,手机号是簇新的十一位数,不是四年前那串数字,不是那个在办公室里对着她和杨珩说“你们不合适”的冰冷声音。
胡谣走进雨幕时,她望着雨中模糊的“缤纷美术”霓虹灯。
公交站牌下,雨水正顺着考研笔记的塑封封面滑落。胡谣突然想起伍子琛画纸上那些线条,那种对空间天生的敏感,和杨珩高中时给她画的建筑速写如出一辙。但男孩笔下向日葵张扬的笔触,又分明带着杨珩从未有过的恣意。
七月的热浪将画室的玻璃窗烤得发烫,空调外机昼夜不停地轰鸣着。安慧推来的那杯柠檬水在桌面上留下一圈不断缩小的水痕,就像胡谣越来越少的复习时间。
“暑假班报名人数翻了三倍,”安慧的指甲在排课表上敲出细密的节奏,鲜红的甲油有些斑驳,“全天班,每小时80。”她顿了顿,“算下来比你接三个周末班都划算。”
胡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材扉页。“中央美术学院”六个烫金字在冷气房里触感微凉,像某种遥远的承诺。
墙上新贴的招生海报盖住了去年的学生作品,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伍子琛的素描。
“安姐,7月真的……”她声音轻得像在说服自己,“大师班不是来了新老师吗?”
安慧突然从抽屉抽出一沓简历,纸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几个二中的孩子,”她抽出最上面那张,照片里的女孩扎着倔强的马尾,“联考色彩92分,就是……”指甲在某行字上点了点,“脾气有点急。”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胡谣看见自己考研日历上被红笔圈出的倒计时:距离初试还剩147天。每天六小时的专业课复习计划里,“服装史”那栏已经三天没打勾了。
“要不……”安慧突然压低声音,“伍太太昨天问起你。”她推过来一张便签纸,上面印着清湖水岸那栋别墅楼的门牌号,“私教课,时薪二百。”
胡谣的保温杯突然发出“咔”的轻响,冰块融化时的细微动静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她想起上周暴雨夜收到的名片,想起伍子琛画到一半的静物写生。
空调出风口飘来一缕丙烯颜料的味道。胡谣伸手把便签推了回去,塑料杯壁上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滴落下来。
周六早晨的画室浸泡在蝉鸣里。三个刚毕业的高中生局促地站在大卫石膏像旁,阳光透过新换的米色纱帘,在她们稚气未脱的脸上织出细密的光网。胡谣注意到扎马尾的女生,安慧特别提过的那个“脾气急”的孩子,正用指甲反复刮蹭素描纸的边缘。
“小学组的孩子,”胡谣拿起一支被咬出牙印的铅笔,“要像这样纠正握笔姿势。”她的手掌轻轻包裹住空气,仿佛那里真有个孩子的小手,“不能太用力,会折断笔芯。”
马尾女生突然举起手,腕间的潘多拉手链哗啦作响:“胡老师,那伍子琛那样的…”她顿了顿,眼睛亮得惊人,“就是那种看一眼就能画得特别像的学生,该怎么教?”
画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铅笔滚落的声音。胡谣的指尖还沾着粉笔灰,恍惚间又触到那张对折的速写纸,上周最后一节课,伍子琛趁收拾画具时塞给她的。
男孩仰着脸,睫毛在灯光下像两把小刷子:“哥哥说你会喜欢。”
速写里的她正在削铅笔,发丝垂落的弧度被炭笔捕捉得恰到好处。右下角工整的字迹写着“送给哥哥的女朋友”,那个“女”字被橡皮擦修改过,好像男孩曾经犹豫要不要写“前”字。
“每个孩子…”胡谣的粉笔在黑板上顿了顿,石膏几何体的投影辅助线突然变得模糊,“都需要先学会观察。”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窃窃私语的新老师们都安静下来,“天赋是礼物,但素描…”粉笔划过板面,留下银白色的轨迹,“是送给所有愿意坚持的人的礼物。”
窗外传来小学生追逐打闹的笑声。胡谣把被汗水浸湿的粉笔头放回盒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