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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生不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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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鹊声声,阴风卷起素白的衣角。
送葬的队伍已经离去,柳青巷站在新坟前,孑然一身。
原先有人说他是天煞孤星,这辈子注定要孤独一生,他当时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父母先后过世,唯一的弟弟也离家而去,几次三番娶亲,除了留下笑柄之外一无所获。而今,就连素来和他亲近的陈家三口,也全都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或许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惩罚他不辨是非,不分黑白,竟对恶魔也生出怜悯之心!
因他的妇人之仁,不但将最亲的人至于死地,甚至,或许还会继续祸及他人。恶魔就是恶魔,永远只会是别人的噩梦。
那日的情景,他此生不忘。
“先生,该回去了。”君行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看着他萧瑟的背影突然十分难过。
君行殊很清楚陈家三口在柳青巷心里的位置,知道他待陈河夫妻如同兄嫂,也一直把甜妞当作自己的孩子疼爱。正因为这样,他也格外担心柳青巷,因为从事发到现在,他没有看到他流过哪怕是半滴眼泪,他的眼里有的只是满满的漠然之色,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样的先生实在太反常,君行殊总担心他会做什么傻事。
“小君,你怎么来了?”柳青巷闻声转头,“这里晦气太重,还是不要来的好。”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如今都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
一夕之间没了四条人命,外人不知道其中缘由,官府也因为司徒在场不敢干涉,于是流言便趁机鹊起,说什么的都有。
“先生,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把我君行殊当成什么人了!”君行殊听出他话中明显的疏离,不由急了,他自然也听到过那些谣言,还一度气不过出手揍了一群聚在一起乱嚼舌根的家伙。
“我当初就说过,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跟先生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他咬牙迅速转身,“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死变态替先生出气!反正他看着也不像是好人!”
“站住!”柳青巷虽然悲痛,人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连忙将他喝止,声音沙哑却十分严厉,“不要去送死,你杀不了他!”如果说一开始他对司徒的惧怕只源于那些骇人的传闻,但是如今他所亲眼目睹到的司徒的强大,却让他绝望得连报仇的念头都觉得好笑。
“我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先生心里能好过一点。”君行殊鼻子酸酸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柳青巷目光冷清地望着他,他也赌气似地死死盯着柳青巷,最后还是柳青巷投降,却也忍不住拉开嘴角苦笑,“好吧,随你。只是你不要为我去送死,因为不值得。”
他轻声说完,不理会君行殊的满脸欣喜,又回转身看了看身前的三座新坟。一座坟里葬着妙云;一座坟里葬着陈家三口;还有一座坟,是空着的。
“天色已经晚了,我送先生回去吧。”君行殊掐掐自己的脸,让自己的脸色重新回归沉重,然后开口建议。
“也好。”柳青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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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指鹿从殿前经过,看到院子里的司徒拿着一支毛笔,就着月光坐在石桌旁写写画画,周围地上到处都是被丢弃的纸团。
“司徒今天这抽的是什么风啊?”他狐疑地跨进殿中,见北卿和善了俱都一脸严肃地都坐在殿中,不由发问。
北卿斜眼看方指鹿,懒得回答他。
“阿弥陀佛。”还是善了高僧肚量大,揉揉昨晚蹲了一宿茅房差点直不起来的腰,如实告知,“我也不知道!”
“都不知道啊……”方指鹿一边苦思,一边四下找地方坐。本想坐到北卿身旁,被他一记冷眼吓得灰溜溜地跑到善了身边坐下了。
然后,三个人看戏一样盯着殿外的司徒看了良久。
“自从司徒十六岁那年起,我好像就没见过他这样举棋不定的样子了。”沉默中,方指鹿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他现在这个样子,倒让我发觉其实他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堆码成人形的虫子……”
“人形虫?”善了不解,“怎么说?”
“那年司徒有一次伤重不治,最后是先帝请人用蛊虫把他救活的”,因为方指鹿是唯一一个从司徒少年时候,活着陪伴他到现在的人,所以关于司徒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他最清楚,“但是他第二天醒过来就变得古古怪怪怪的了……虽然他之前也古怪,但好像还没到现在这样变态的地步。”
“指鹿兄,你说的可以救命的蛊虫,是不是叫‘再生蛊’?”善了沉吟良久后突然插嘴问道。
“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方指鹿点头,“不过,善了大师,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翻阅过这类典籍,知道有一种蛊可以起死回生。不过书上说它十分阴毒,不但被下蛊的人死后无法超生,而且有生之年要时时刻刻忍受锥心的痛楚,常人怕是根本承受不住。”善了说着皱眉开始怀疑起来,“难道书中所说并不可信?”不然,为什么司徒却能一连这么多年都好好活着?
听完他这番话,北卿和方指鹿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诧。他们只知道司徒身上的蛊毒会隔段时间发作一次,发作的时候不能频繁动用真气,却不知道原来他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煎熬。
“罢了,往事多提无益。”善了放弃追究书上的对错,转而望向殿外,“依你们看,司徒施主这是在做什么?”
“在练字?”方指鹿猜测,却又不解司徒把字练那么漂亮打算干什么?
“他在写信。”北卿漫不经心地开口,却一语道破天机。
“卿卿,你怎么知道?”方指鹿奇怪地问。
“他今天早上问我,说如果有些话他觉得说出来很丢脸,但又不能不说,问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北卿一脸无辜地耸耸肩,然后一摊手,“我说那写信吧,于是他就呆在那里写了一整天。”
“写信?什么信要写这么久?”方指鹿又开始冥思苦想,“我们四个不是都在这里么,他想写给谁?”
“莫非他写的是挑战书不成?”善了也猜测,但是又想不出还有哪个高人能高到让司徒写信郑重挑战的地步。
北卿看他们捧着脑袋胡乱猜测,忍不住一阵白眼,心说自己怎么就瞎了眼,和一群智障成了同伴,“我说,你们去外面随便捡个纸团打开看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正说着,就见殿外的司徒忽地一个起身,似乎终于写出了满意的书信,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墨迹,折叠好装进信袋里,然后眨眼便消失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不约而同地从殿中一涌而出,直奔向司徒刚才写信的石桌边,一个一个捡起地上的纸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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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色带着些许沉寂,尤其在司徒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柳青巷的小院门前时,这样的氛围尤其明显。
他知道柳青巷可能不想见到他,这点他从昨天他完全漠视自己的眼神里完全可以觉察到,当时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除了莫名的愤怒,还有更莫名的失落。
就仿佛六年后他终于找到君慕容,却被告知他已经不愿遵守承诺一般,满心的期待化作一场空。
唯一不同的是,那次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而现在他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期待。他的初衷不过是打算玩一场精彩的游戏,一如既往地继续他的胜利,不料游戏还没结束,枝节却意外地横生。
“柳师爷,你睡了吗?”司徒决定站在院外喊他,虽然他可以轻松跃过这道院墙,毫不费力地径直闯进他的房里,但他记得柳青巷曾说过一句话。
他当时郑重其事地说,“学生一向尊重您,也请您对学生尊重一些”。
这是头一次有人对司徒说这样的话,往日里别人见到司徒,不是胆小如鼠惧怕他,就是满心恨意想要杀他。有人不敢奢望他的尊重,有人不屑他的尊重,因此他想,或许能够活着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值得他去尊重的。
院内许久都没有回应,于是司徒猜想,也许他白天太累,现在已经睡着了,苦思许久,正打算把信留下让他明早起来再看,却听“吱呀”一声,院门从里打开。
一身素白的柳青巷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门内,身形萧索,却意外地分外醒目。
“侯爷深夜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事?”柳青巷双手拢在袖中,眉目低垂,一举一动却与往常无异。
“柳师爷,关于昨天的事,本侯猜想你应该有所误会,其实……”喉咙一哽,很久没有这样心虚地和谁解释过什么了,司徒觉得自己果然已经不习惯把姿态摆放在这样低的位置,“我已经把要说的话写好了,你自己看吧。”一边说,一边取出写好的信要递给柳青巷。
柳青巷只眨一眨眼,静默地看着他递过来的信,没有伸手去接。
“怎么?你不信我?”司徒对他生疏的举止极为不满,却仍然耐着性子。
柳青巷依然没有出声,只点点头,然后慢慢走向他抬了手,以为他要去接信,却见利光一闪而过,原本藏在袖中的匕首此刻正直直扎向司徒的胸口。
司徒没有想过,一向斯斯文文的柳青巷也会对人痛下杀手,所以在这一瞬完全没有防备。
这一招攻其不备的确使得很成功,可惜柳青巷太低估了司徒的直觉和速度,依他柳青巷的身手,就算给他最天时地利的机会,他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砰!”匕首掉落在地上,司徒用力捏住柳青巷的手腕,丹凤眼里尽是吃惊和不解,“你要杀我?”
“对,我要杀你。”行刺未果,柳青巷却只惨然一笑,这样的结果根本毫不意外,他本就没奢望过老天会让他有千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
“本侯从不杀没有反抗能力的妇孺和孩子,所以她们的死与本侯无关!”听他毫不否认,司徒不由气急败坏,忍隐地压低声音,“你可以先看看信上写了些什么,再来决定要不要相信本侯!”
“看不看又有什么关系,总之是我亲眼所见。”柳青巷声如蝇蚊,他已经没有力气来歇斯底里的大骂,“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他突然记起妙云借用他的手来杀掉她自己时,那样空洞而绝望的眼神。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如果不是生不如死,谁也不会轻言放弃生命。
“否则怎样?!”用力将他甩开,司徒整个人突然变得狂躁,他已经忍无可忍,生平最讨厌被人威胁,“给你三分颜色是看在你出手救过本侯的份上,你不要以为本侯不舍得杀你!”
司徒的力量根本没人能抗拒,柳青巷一下被他甩出老远,最后脊背重重抵靠在院墙上,全身钝痛来袭,他却也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或许对他来说痛觉已经麻木,身体再痛,也远远及不上他胸中的悔恨。
“我柳青巷这辈子做过的最傻的一件事,就是妄想渡你向善……”分明早就知道所谓的佛祖,不过是他和司徒游戏时的一个身份。而他实际上算什么?不过一个小小书生,恶人一番装模作样就骗得他团团转,说什么渡化恶人,当真是可悲可笑!
他还想要大笑一番,喉咙却被人一把扼住,他知道司徒这一次是真的没有耐性了。
死亡来临的过程他曾预演过好几次,所以并不陌生,也没有觉得多难熬,只是在闭上双眼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悄然落泪。
——陈河的尸体是在大院的柴房中找到的,当时尸身就已经开始腐烂,经仵作验尸证明他是死于三天前。
而司徒三天前正专心与天道会周旋,而且其他种种迹象也表明,凶手不可能是他。
甜妞的手脚上也有被绑的痕迹,说明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挟持,这些柳青巷都清楚,但却不愿去细想。
他只知道自己亲眼看见甜妞死于司徒掌下,不论有什么原因,妙云已经死了,他唯一能怨恨的只有司徒……不,或许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