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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节外生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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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苍的东北方外五里左右的地方,坐落着一座三层高的矮塔,塔身不过十来丈,一眼望去,算不得气势恢宏。
这塔建于七十多年前,最初本是当地农民用来求雨之处,塔身下原本是一处不大的天然池塘,传说那池塘水底深处沉淀着一个叫做“延维水灵珠”的宝物,有人还曾在池塘里见过一条蛟龙般的生物,于是虔诚的人们筑起了金色的塔身,又在塔身外装饰上一条盘旋升天绿鳞蟒蛇,那正是司雨的神兽——幽蛇。
但天地不仁,不知从哪年起,纵然老百姓们供奉再多的祭祀品,依旧年年干旱,于是,求雨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宝塔无人打理,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后来因点苍派上代掌门出资修葺,此塔至此便一直归于点苍使用。
清晨,延维塔塔顶。
粗粝的岩石堆砌的墙壁在湿气的侵蚀下早已长满了暗绿的厚苔,清晨的薄雾,缭绕在见方大小的石窗内外,初升的太阳透过薄雾照亮了那张苍白却依旧艳丽的脸。
仇心柳被滴水与老鼠路过的细碎声吵醒。
她仰起头,正上方被麻绳绑缚的手腕上虽然被磨出了暗红的痕迹,但一个晚上过去后反而不觉得有多痛了,只是这群该死的家伙把她摁着半跪到地上,长时间不能起身,双膝已麻木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想让本小姐跪地求饶?妄想!
仇心柳忿忿地想,等到自己一旦逃脱,必定把这群人通通杀死。
清晨的空气带着特有的透骨凉意,让穿着单薄的仇心柳浑身有些僵硬,她在尽可能可动的范围内微微直了直身子,然后目光触到那锁死的石门上——她想起昨天被抓回来的时候,几个人将她绑缚在这里,便飞快地离开,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整座塔里除了她已经没有别人,最后连太阳也落下去了,黑暗吞噬了一切。
仇心柳并不是个怕黑的小姑娘,仇皇殿里更加阴森可怖的地牢也不过如同她来去自如的后花园,只不过,她从不曾尝过像这样一个人,孤苦无依却又狼狈至极。
漫长的黑夜里她心里不免涌上来一种无可抑制的恐惧和绝望,但这种恐惧和绝望很快就化为怨恨,铺天盖地怨恨。
“解星恨,我恨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透过石窗望着外面巴掌大小的天空,她不禁想起了昨天下午的自己如何沐浴在自由的阳光下,却阴差阳错在一夕之间成为了阶下囚。
四海,是离仇皇殿最近的城镇。
虽说是“最近”,可也有近三、四十里路,这是因为仇皇殿实在地势偏远的缘故。
他们此行的目的原本并非是四海,而是有着百年基业的点苍派,但谁知道两个人刚刚走出仇皇殿,便遇上了点苍的探子,其中几人侥幸逃脱,他们便朝着四海追踪而来。
一路追赶,午间的时候在四海城外的茶肆里小憩片刻,却又遇上一帮口无遮拦的家伙。就这么一耽搁,未时一刻才来到四海,正是骄阳似火,炙烤大地。
此刻,无论是熙来攘往的人群,还是不时飞驰而过的商旅或镖局的马匹,又或是不厌其烦的吆喝生意的店小二,甚至于城门附近的招贴栏上横七竖八的衙门悬赏告示都让仇心柳觉得没来由的焦躁心烦,她在那一刻,就只想做一件事——休息!
然而当这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被提出的时候,解星恨那家伙竟然毫无人性地说出了四个字:“任务为重”。
错了,她就不应该觉得意外,对于一个只会执行任务的大木头来说,这四个字简直再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不过。
——解星恨那家伙,不知道太阳对于女孩子皮肤的伤害特别大吗!不知道之前在四海茶肆里那个破烧饼自己也没有吃一口,破茶水自己也没有喝一口,现在又饿又渴,还要忍受被太阳曝晒,自己不过抱怨了半句:“你别仗着爹——”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他以“谁常常和义母告状”给怼了回来。
仇心柳觉得解星恨这个大笨蛋这辈子不知道“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怎么写!
但是她错了,不仅错得非常离谱,还错得非常迅速。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进了客栈,恰巧碰见掌柜的和店小二正责难着一个吃了霸王餐蓝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身上好的的蓝色锦段,白净的脸蛋楚楚可人,大大的眼睛晶莹透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姐,就是她那一身锦缎扒下来,也能随随便便抵上这一顿饭钱!谁知道在店小二气急败坏的骂声中这小姑娘越发怯怯懦懦不敢言语,让仇心柳一下子就想起了“我见尤怜”这个词。
只听蓝衣少女嗫嚅道:“我……我……我不是……要白吃的……钱包……被小偷……” 她的声音在掌柜的气势汹汹之下显得更加细微,仿佛瞬间就会被吹灭的烛光。
矮胖的掌柜一拍桌子,“小偷!哪来这么多小偷!看你穿得挺不错,以为可以大赚一笔,没想到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贼眉鼠目的小二立即添油加醋:“哼,刚才我看你的神情就不对了!”
“不是的……我………”小姑娘眨着委屈巴巴的眼睛,还想要争辩一二。
一旁的小二截断她的话,轻蔑地笑道,“你!你什么你!没钱就把你卖到官家做婢女或者窑子里去,小姑娘长得还不错,肯定能买个好价钱!”
“掌柜的,两间上房外加这位姑娘的饭钱。”解星恨淡然地将银子放到柜台上,扔下一句话,转身朝楼上走去。
原本这不过是再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就算解星恨不出手,仇心柳也会出手的。虽然他们不算什么正道中人,但是用一点碎末的银子便可以救下一个可怜的小姑娘,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可谁知道,枝节由此而生。
仇心柳正在心里翻覆着昨天下午的那一幕,忽然,“哐”地一声笨拙的声响长长地拖曳出来,石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深蓝色交领直裾的青年信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手持一柄雪白的折扇,儒雅端正,浅笑着走到仇心柳的面前,俯视着她。
“哼,我还以为点苍的人都死光了。”
仇心柳冷笑了笑,从昨天到现在,点苍派的人仿佛全都瞎了,也仿佛全有聋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看守她或是质问她。
那蓝衣青年不为所动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地开口:“你让我有点失望。”
仇心柳原本正狠狠地瞪着他,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失望?你对我莫非还有什么期望?”仇心柳挑起秀眉疑惑地问。
那蓝衫青年正是自告奋勇而来的罗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仇皇殿的千金小姐,我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或者,至少让我费点心思才能抓到你。你知道不知道,我至少考虑了五、六种擒住你的办法,却独独没有算到你会自投罗网。”
仇心柳瞬间闭上了嘴,在心里又默默地把解星恨碎尸万段了一百次。
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但是这愚蠢的根源,却全都是因为解星恨!
仇心柳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客栈里的那一幕。
解星恨自作主张替那蓝衣小姑娘付了饭钱也就罢了,谁知道那蓝衣小姑娘竟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们后面。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答,赶她走她也不走,仇心柳气不过,也就推了那她两下,解星恨居然就对那个小姑娘怜香惜玉起来,还反过来责问自己为什么。
其实一个人生气从客栈里跑了出来并不算什么,一个女孩子走在路上被漂亮的头饰吸引也很正常,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几个卖着奇珍异宝的商人竟然是点苍六杰所扮。
点苍六杰在江湖上名声响亮,曾经在华山论剑的时候,各自打败了少林、武当的多位好手,以仇心柳武功对付其中一两个都颇为勉强,没想到他们竟然六人齐出,全然不顾仇心柳一介女流,更不顾他们武林前辈的身份!一想到此处,仇心柳不禁怒从心头起,“哼”了一声:“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狗屁英雄!卑鄙!无耻!”
她向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忽而幽怨忽而不平的神色悉数落入了罗玉眼底。
罗玉看着她脸上风云变幻气象万千的表情忽然笑了,“真有趣,我以为仇皇殿的杀手个个都是三头六臂的怪物,这下我就放心了。”
“放心?”仇心柳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怎么看,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只是……”他顿了顿,调笑之心忽起,竟然躬身靠近了仇心柳,低声道:“只是凶了些,姑娘家,说话还是温柔些好。”
仇心柳更凶地剜了他一眼。
“想必,仇皇殿第一杀手的江湖传闻也不过尔尔。”罗玉心情大好地笑了两声,转身走到窗口,负手而立,此刻,一轮绚烂的朝阳突破薄云透出些许金光,落在他自信潇洒的身上。
仇心柳闻言忽然笑出了声,笑声中毫不吝啬讥讽之意。
罗玉转过头:“你好像并不同意?”
仇心柳也不回答,微微打量了他一番:“看你的装扮,不是点苍的人吧,你既然这么怕仇皇殿,何必替人强出头呢?”
“我怕!”罗玉忽然眼神一凛,“嗖”地一声飞掠了过来,扇面赫然展开,薄如蝉翼的扇面宛如钢丝一般停留在仇心柳面前一寸之处,“若不是为了将你们一网打尽,我现在就可以要你的命。”
“一网打尽?”仇心柳连眼睛都懒得费力多眨一下,仿佛横着自己面前的利器并不存在,她轻蔑地笑了两声,“你难道还以为他会来?”
“难道不会?”罗玉怔了怔,“你还在我们手里。”
仇心柳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你在这儿和我聊天的时候,他已经去灭了点苍。”
罗玉断然道:“不可能!”
“你要知道,我的武功肯定是比不上他,打起架来,他难免还要分神照顾我,现在你们在这里把我保护得好好的,他难道就不会先去灭了点苍,再回来斩草除根,这样岂非更快?”仇心柳明丽眼珠的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故意缓缓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吵架,还是,故意为之呢。”
罗玉脸色一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持的折扇却有些颤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仇心柳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现在她虽然还是被绑得不能动弹,但却好像把握十足。
罗玉凝视着她片刻,猛地撤回了扇子,急急地转身走了出去。
石门合上的瞬间,仇心柳脸上的笑容便在顷刻间悄然退却,换做了一抹凄然的酸楚。
鬼知道解星恨会不会真的就丢下她,一个人去了点苍。
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没有自己的拖累,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完成父亲交办的任务,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出色。
任务,他心里永远只有任务。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永远都只限于任务。
仇心柳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每次总是都找各种借口跟着解星恨出任务,为的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并不会输给他。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孩子,却牢牢地占据了父亲所有的目光,所有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都因为解星恨的出现而化为泡影。
仇心柳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解星恨这个人从她的生命中彻彻底底的消失,只有这样,她心底那艳羡和妒忌的惊涛骇浪般才能风平浪静。
但是很奇怪,昨天发生那一幕让仇心柳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他对一个陌生小姑娘的态度都比对自己好太多,他自然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点苍,回去之后不过跟父亲说上几句自己的任性罢了。
那时候,父亲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怒不可遏?不,那样的愤怒对自己来说简直太奢侈了,他最多不过说上一句“自作自受”罢了。
更何况,自己那时候,只怕也没有这个福气体会这种奢侈了。
若解星恨真的已去了点苍,等到那边的消息一传来,那么刚才那个青年人绝对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看,她这样短短十五年的人生,就这样被解星恨彻底断送了。
只怕那时候,这个冷血的人也只会如往常一般淡漠平静吧。
大概真正会为自己流泪,只有自己那温柔如水、优雅娴静的母亲。一想到母亲,仇心柳心里不免又柔软了起来。
若是,自己真的就这样死掉……
眼帘轻轻地垂下,一股强烈的心绪在胸口中汹涌激荡。
忽然,视野的余光里有什么在动!
一只硕大的老鼠大摇大摆地从仇心柳面前而过,甚至还耀武扬威般停下来观望了片刻。
仇心柳心头一颤,不觉缩了缩身子。
——这并不是害怕,仇皇殿的人怎么会害怕,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她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