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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是团圆夜啊 ...

  •   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渐渐的,声音吵杂了起来。还是那个酒肆。

      “......再整块烧肉芹菜啊。阿爸喜欢吃。”

      阿囡!

      穆归波挣扎着,要醒过来。光线一点点增强。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从色块叠加到边界分明。因为呼吸困难,穆归波缓了好一会儿。
      能看到了......能看到了!!!
      日夜牵挂的小女儿,她端坐在桌子对面。还是笑得那么可爱,还是笑得那么甜。还是穿着她喜欢的洋红色的高领毛衣。
      “阿爸,你回来啦。”
      听到女儿的呼唤,穆归波笑了,但是笑得异常困难,怕不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回来了。”
      “今天年三十,吃团圆饭。你想吃什么吗?”
      “点你喜欢的就好。”
      “嗯。”
      穆归波看着好久没见的小女儿,鼻子酸酸的,眼泪翻涌。一直看着小女儿的样子,没有挪开视线。食肆是吵闹的,但是此刻安静无比,可以好好看着小女儿了,把没有记住的,好好地,一遍又一遍地,雕刻在心尖上。
      自此后,怕是永别了。

      “上菜了!”
      “阿爸,快吃饭吧。”
      “哎!”穆归波拿起筷子,夹起了碗中的鸡腿,“好吃,真好吃。”
      眼泪全滚落在了碗里。
      平复了一下情绪,穆归波才继续。
      “你怎么样了?”穆归波看着穆晓文,“身体还好吗?”
      “也就那样。”穆晓文一边夹菜,一别回答着,“我呢,就是脚还是不好。一翻风下雨的,就开始疼。”
      “还是很痛吗?”穆归波顾不上吃饭,“注意不要被冻到啊。膝盖这种东西,受不得风寒。”
      穆晓文笑着看看着他的父亲。
      “阿爸,我知道了。吃饭吃饭。”

      父女两人安静地吃着。
      虽然安静地吃着,可是穆归波有好多好多想问的。
      你工作怎么样了?
      你三个孩子怎么样了?
      其他人为什么没来啊?
      他们是不是在怪我啊?
      ......
      千言万语,都在嘴边点了刹车。可能,好好地吃完这顿饭,才是最温馨最美好的回忆吧。穆归波这么想着。
      食肆依然你一言我一语。不过这也正常,没有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怎么叫食肆啊,又不是雅间。
      “阿......”
      穆归波正要开口,穆晓文却抢先说话了。
      “阿爸,你等一下。我去看一下鱼。”穆晓文放下筷子,往身后方向走去,“我看它做好了没?”
      “你......”
      你叫服务员去看不就好了吗?
      话都嘴边,说不出来,又将话都打到肚子里。
      看着穆晓文走路的背影,穆归波有点欣慰。自从小女儿患上了小儿麻痹,四处求医希望可以治好她的腿。可是,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多少个日月了,他期待着她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走路。终于有这么一天,他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了,他看到她命苦的小女儿终于站了起来,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就算只是在梦了。幸好,这个梦,他不用再醒过来了。
      想到了这里,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穆归波放下手中的碗筷,抹着眼泪。

      “阿爸,你大外孙要没事了,私宅地那案件要重审了。”

      穆归波一脸惊恐地抬起头。
      小女儿还没有回来。桌上无人。
      刚刚说话的,是谁?

      穆归波拿起碗筷,准备继续吃。但是端起的时候,发现碗里多了块水蒸蛋。
      虽然他是鬼,但是这么诡异的场景。还是让穆归波心中一阵发毛。

      “鲈鱼来了。”
      穆晓文端着鱼回来了。
      听到声音,穆归波长须了一口气。
      小女儿的归来让穆归波就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即使有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也不怕了,什么都不可怕了。
      “阿哥呢?”
      穆晓文刚送进嘴一口饭,听到穆归波的提问,动作停住了。
      “你都知道了?”穆晓文小心翼翼地问着。
      “知道?”穆归波看着穆晓文那副样子,心中不好的预感疯狂翻涌,强撑着一丝理智,维持着表象,“知道什么?”
      知道他们不会原谅我吗?
      “没,没什么。”穆晓文继续扒了几口饭。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是不知道的。”穆归波继续问道,“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穆晓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穆归波。良久,她放才继续说话。
      “我这胎,其实是双生子。”穆晓文看着穆归波的双眼,“而另一个,是当初误打误撞跟我一起掉我妈肚子里的白无常。我妈说,当初想给他的名字,是子君。不过,没撑到出生,就夭折在了肚子里了。”

      不对,我小女儿那胎,不是双生。双生的是......!!!

      穆归波终于想起了所有,眼泪又填满了眼眶,猛然抬头,面前的小女儿开始碎裂。一片一片地掉了,就像个瓷娃娃一样。瓷片掉完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端坐在了穆归波的对面。

      “阿爷。”

      小姑娘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我和哥哥,永远都是你的乖孙。”

      周围都碎裂了,食肆也跟着碎裂了。
      这哪有什么食肆啊。这是我的家!
      所有人都到齐了,都坐在了饭桌上。没有少任何一个。
      是啊,大年三十,团圆饭啊。

      “大姊啊,你不要吃这个沙拉啊。”真正的小女儿正坐在穆归波的右手边,絮叨起了她大姐,“你不是不知道你有糖尿病。”
      坐在左边的大女儿嘴里反驳着,“吃一点点没事的”,但是手上的筷子却收了回来。
      “她还是听你的。”坐在偏远的儿子摇了摇头,“你可不知道,之前怎么说她她不听。非要梓君从大学城回来说她,她才肯肯听话。”
      “阿君都大学了,”坐在隔壁的老婆对着孙女说道,“要听你阿爷话啊,多做点卷子,成绩才能提高的。”
      还没等孙女回话,儿媳妇一边夹菜到自己坐的位置上的碗里,一边回答老婆的问题:“大学了,不用做卷子了。卷子都是高中初中的时候做的。”
      “哦,是嘛。”
      ......

      穆梓君坐在对面,没有动筷子。
      “他们都来了啊。”穆归波自言自语地说道。
      “对啊,”穆梓君点头,“都回来了。”

      “都回来吃团圆饭了。”

      穆归波完全不想醒过来。他想继续吃,这样他就可以跟他的孩子们、他的家永远在一起。
      “大姊啊,你有糖尿,几十岁的人了,还让人操心。”穆归波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说着,“阿仔啊,你刚刚扭到腰,还弄到手痛,做不到的事情,记得和你老婆讲啊。晓雯啊,你三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你把一些简单的事情交给他们吧,别太操劳了。”
      他的孩子们没有理他,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阿君,”穆归波问着她的孙女,“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到我?”
      “不是看不到,是没意识到你回来了,或者说,在梦里没意识到其实你已经不在了,他们还以为和以往一样吃着团圆饭。”穆梓君答道,“小时候那场车祸,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对你们会比较敏感。”
      “我们?”
      “对,你,哥哥,和外公。”
      听到这里,穆归波想是想起什么。

      “阿爷!”
      出车祸的时候,孙女还很小,当场昏迷了一下。醒来的时候,她特别开心,手舞足蹈地描绘着梦境。
      “阿爷,我去了一个地方玩!”
      “阿君去了哪里玩了?”穆归波把小小的穆梓君抱了起来,“阿爷有没有去过啊?”
      “阿爷没去过。”
      “是嘛?那跟阿爷说说,那里长什么样的?”
      “有个大哥哥,他说,他叫子君。他家里有好多好多的面具,他自己带着一个马的面具,还送了一个给我呢!”穆梓君挥舞着小手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是这样这样的,嗯姆,想起来了,是个红色的小狐狸面具!”
      “是嘛。他带你去哪里了?”
      穆梓君嘟了嘟嘴,有点小沮丧。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
      “那,阿君跟我描绘一下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子。或许,阿爷就知道了呢。”
      “是嘛?”穆梓君有开心起来了,“让我想想啊,我记得......有花!”
      “花?什么颜色的花?”
      “红色的!”
      穆桂波的心吊到了嗓门上。红色的花?难道是彼岸花?带着白无常具的男的,白无常?孩子跑地府去了?这世上有地府?
      “对!红色的,在水上。”穆梓君摸着小脑袋瓜子,绞尽脑汁地在回想,“好像叫夫柔?还是蛐蛐来着?”
      “芙蓉,芙蕖。荷花又名芙蓉、芙蕖。”穆归波瞬间安定了下来,“来,跟阿爷一起背古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还有猫猫!”穆梓君完全没有理会穆归波的提议,继续说着她的梦境,“大哥哥有些时候没空,就让一个叔叔的猫猫带我去玩。那个猫猫可厉害了,可以变各种不同的东西,什么白马啊,海豚啊,他都可以!超级厉害!”
      “是嘛。”
      穆归波看着孩子高兴,就任由她继续,学习嘛不急于一时。
      “对啊对啊,他们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浮在空中的大山,冻在冰里的大鱼,飘在天上的粉色棉花糖......”

      原来,当初她去过的,真的是地府。

      “阿爷。”

      孙女一声唤,穆归波回过了神。一回过神,他发现远处的门开始消散了,慢慢地,消散的东西越靠近他。
      是不是,要结束了?
      穆归波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诶。”
      “穿多件衣服。”
      “好。”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差那点钱。”
      “嗯。”
      “买的东西呢,不要这么计较。买好点。”
      “知道了。”
      “阿嫲我们会照顾的了。你不用担心。”
      “好,我不担心。”
      “阿爷。”
      “嗯。”
      “晚安。”

      晚安。

      白烟散了开来。就像从深海中爬了上来,穆归波大喘着气,满脸的泪痕,一身的长衫也是凉浸浸的。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穆归波喃喃自语道,“我想起我的业障了......”
      “想起了什么了?”
      “我想起了,喜欢吃糖的不是我的小女儿,是我的孙女。”
      穆归波慢慢走着,慢慢回忆着,失魂落魄地。
      “我的小女儿出生前,国家爆发了大革命。”穆归波说着,“我和我的老婆被拉去批斗。大女儿去了工厂做工,儿子上山下乡去给农村孩子当了老师。孩子出生了,谁也顾不上。就这样,我们请了孩子的干妈来照顾她。虽然孩子的干妈是在照顾孩子,但是没把打疫苗这件事放在心上。到头来,谁也没空带她去。
      “我们以为孩子会没事,少打这次疫苗也无妨。但是......孩子还是患上了小儿麻痹。是我们,低估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孩子有腿疾,街坊们看不起她,班上的同学嘲笑她。她要强,发愤图强,样样都做到最好。我却帮不了她......我保护不了自己的老婆,我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都怪我......都怪我......
      “之后,革命结束了。我们终于有时间带孩子去医院了。我们背着她,从这个山头,到了那个山头。从这个医院,到那个医院。我们每一天都期待着她的腿能变得和之前一样。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每一天,我们满怀希望,到失望透顶,然后又燃起新的希望,去下一个有可能的奇迹......终于有一天,医生告诉我,孩子的腿是不可能治好的了。突然之间,我失去了坚持的方向。
      “我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愧疚。我们不停地对她好,买她喜欢的吃的,买她喜欢的衣服。无微不至,尽我的一切。孩子之后要出国,我带着老婆也跟着。帮她种种地,帮她养养孩子。我倾尽了一切。就在这时,我的乖孙女突然来到了我面前。她好像小女儿啊。我开始照顾起了她。忽然之间,我回过了神。三四十年了啊!我用了半辈子弥补了我的小女儿,可是,我却忘了......我的工作,我忘了我的家乡,我忘了的亲朋好友,我忘了!我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
      “我的家,我的国,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们......家里的椰子糖,真好吃啊。

      “我还想,再吃一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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