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回 林如海应允赴宴事 癞头僧点化世俗人 ...

  •   却说林如海看了书信,问那蔺家家仆道:“你家主人在蟠香寺设宴,有何意见?”蔺仆道:“我家老爷只说是为林老爷接风,别无二话。另叫小的多多拜上,幸赐光临。”林如海听罢,只得叫人赏了蔺仆,那仆人拜谢去了。
      林如海却转入内堂,看望正室夫人贾敏。林如海来到夫人贾氏门前,便令丫环进去通报。丫鬟道:“夫人今在床上昼寝未醒。”林如海道:“既如此,且休通报。”又吩咐随从小厮退下,自己却立于阶下等着。家人忙要抬上椅子,请老爷坐,林如海阻止道:“我夫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何等辛苦。她身子娇弱。上一次生黛玉之时,就差点有性命之危,这一次又过了一回鬼门关。相比较之下,我一个男子汉站一会又有何妨。”仆人无奈,只得又将椅子撤下。
      半晌,夫人未醒。林如海在外立久,不见动静。林如海向屋内望时,见夫人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丫环欲报,林如海道:“且勿惊动。”
      又立了一个时辰,贾夫人才醒,却不起床,口吟诗道:“枝上浑无一点春,半随流水半随尘。柔桑欲椹吴蚕老,稚笋成竿彩凤驯。荷嫩爱风欹盖翠,榴花宜日皱裙新。待封一罨伤心泪,寄与南楼薄幸人。”贾敏吟罢,翻身问丫环道:“有俗事否?”丫环笑道:“老爷回来了,等着见太太,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两个时辰了。”贾敏乃起身曰:“何不早报!你且随我入内更衣。”遂转入后堂,又半晌,丫环方走出来,向林如海说:“太太请老爷房内见哩。”于是忙掀门帘,林如海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毡毯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银丝鬏髻,金镶紫瑛坠子,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有诗为证:
      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
      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
      贾敏便请安道:“不知老爷回府,怠慢了些,不胜愧赧,老爷赎罪。”林如海亦回礼道:“夫人休息可好。”两人坐定,贾敏又吩咐上茶:“老爷上京赶考,一路鞍马风尘,今日已回桑梓,且请吃一杯乡中之水。”林如海亦说:“果然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啊。”
      一时下人退下,林如海方凑前对贾敏笑道:“娘子方才因何事生气,罚我在门前站了一两个时辰。”贾敏甩开林如海道:“你老大岁数了,又是举人老爷,说话就说话,别拉拉扯扯的,也不怕下人笑话。”林如海讪笑道:“我不是一时心里着急嘛。”
      贾敏问:“你因何着急?”林如海道:“娘子罚我站,就是生气了,娘子生气了,就肯定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娘子,心里怎么能不着急嘛?”贾敏道:“这话说得还像是人话。既然你知道错了,那就说说错在哪儿?”林如海一闻此言,就像那江东的群儒见了诸葛亮一样,张目结舌不能答对。
      林如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端起茶杯敬夫人道:“娘子为我林家生儿育女,生产不易,受累了,为夫以茶带酒,敬娘子一杯。”贾敏都喝了,林如海又筛一杯茶来说道:“天色炎热,娘子饮个成双杯儿。”贾敏又一饮而尽,林如海又连忙沏了一杯。
      林如海笑道:“娘子宽恕如海蠢笨则个,其实想不出错在何处,请娘子开释。”贾敏却端起茶杯,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林如海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茶,我便告诉你。”
      林如海连忙端过茶来一仰脖子吃了,连说:“好茶好茶,娘子吃过的茶,真是唇齿流芳,现在请娘子开释。”贾敏笑道:“我把你这贱样。算了,我且问你,你一回到家,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反而和那两个小狐狸精调三窝四?听说你还称赞她俩管家管得好,是不是以后这家都不用我管了,让那两个小狐狸精管家就行了?”
      林如海忙陪笑道:“天地良心,娘子可真是冤枉我了。话说我一离开京师,一路风速橹快,直往南行,不消细说。单说到了苏州城外,我又连忙下船登岸,一路快马加鞭,直往家赶,为的就是担心娘子,希望早些晤面。不料我一进门,那两个丫头就上前把我缠住了,口口声声说要与我汇报管家的工作。我哪有心情听她们胡诌,随口敷衍了她们两句就完了。那两个丫头我平日就不喜她们,现在她俩又惹了娘子生气,应当二罪俱罚。我明天就叫人贩子带了她俩出去,或打,或杀,或卖,咱们一概不管了。”
      贾敏闻言笑道:“老爷这次上京,功名没考上,倒学会哄人了。话说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你离了那两个贱人,饭也吃不下去的。再说你到底是列侯之后,举人老爷,倘若身边一个姬妾也无,人家笑话的是我这个公侯之女、举人夫人嫉妒擅专。总之你明知我不会同意你赶走那两个贱人,还来我这里说便宜话,可是明摆要欺负我吗?”
      林如海登时满脸通红,只得说道:“那照夫人之意,为夫该如何是好。”贾敏说道:“老爷不用空口说白话,让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你若真心认错,从今天起一个月内,你都要清心寡欲,不得进入她俩的房中,夜里也只能在书房安憩,你答不答应?”
      林如海一听大惊:“啊?要为夫忍耐一个月?”贾敏声色俱厉:“怎么一个月不满意?那就两个月!”林如海忙道:“为夫都答应,还是一个月吧。”
      贾敏见林如海终究郁郁不乐,便放软身段,堆上笑容,又斟满一杯茶给林如海吃了,方说到:“老爷休怪妾身跋扈,妾身也是迫不得已。因为生产之事,妾身要坐月床,便不能侍奉老爷节沐了,若那两个贱人乘虚而入,妾身又如何自处?万望老爷看在妾身一片辛劳的份上,多多海涵。”
      林如海勉强笑道:“夫人言重了,在下听夫人的话,禁欲一月便是。只是那新生儿现在何处?夫人与我抱来才好。”
      贾敏便唤丫环,让奶妈去抱来孩子,少时奶妈来到,林如海见襁褓之中,那孩儿面色红润,一团可爱,不由大喜,说道:“果然是好个女娃子,怎不令人疼惜。”贾敏笑道:“谁说的是女娃子?老爷且轻轻摸摸他,只是别把孩子惹哭了。”
      林如海惊讶不已,只得小心摸了孩子裆下,当即大惊失色,“怎么是个男孩?”一旁的奶娘丫环等人早已跪下:“恭喜老爷弄璋之喜。”
      林如海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我莫不是在梦中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夫人不是生了个丫头吗,却如何又是个小子?”
      贾夫人不答,先是深情注视了孩子片刻,又吩咐了丫头奶妈抱走孩子,再嘱咐小心奉养,“如有半点差池,打断你们的腿”,方才回身向如海笑道:“老爷何出此言,却是谁人与老爷谎报了不成?”
      林如海仔细回想,从船上春纤之父的言行,到回府后姬妾下人的举止,桩桩都暗示自己这次又得了个千金,但明确跟自己禀报,说就是生了个丫头的人,倒确实没有。林如海再一斟酌,已经猜出了原委,笑道:“这应该是夫人。。。”贾夫人含笑打断道:“确实是妾身的干系。是妾身嘱咐家中上下,不能给老爷提前透露半点风声,为的是能亲口跟老爷报告这个喜讯,给老爷一个意外之喜,老爷该不会责怪妾身吧。”
      林如海当然知道贾夫人此举,只是为了彰示自己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包括爱妾在内的大小人等,都不得不秉承她的命令。但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笑道:“夫人这是说哪里话,夫人为我林家立了大功,为夫又怎会恩将仇报?唉,想我林如海,惯经下第之苦,不想今日又突然有弄璋之喜,从此香火无虞,真是应了古语说的,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矣。”
      夫妻两个把话说开了,俱都欢喜,林如海便问道:“夫人瞒下了为夫,只是不知乡邻朋友,可知我家生了麟儿耶?”贾夫人笑道:“老爷放心,孩儿一落地,便将喜报报于乡邻,各家都有贺礼送上,唯独与老爷交好的蔺员外家贽物最厚。”林如海低头想了一会,笑道:“这个蔺兄果然顽皮,他既然知道我家生子,却为何在请贴中不着一字,只说请我赴宴,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此宴所为何故。这样一来我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庆贺我得子之喜。”
      贾夫人听得宴席一事,连忙相问,林如海便把蔺家家仆下请帖一事说了,贾夫人听罢,紧皱眉头,说道:“此事恐怕没有单纯宴会这样简单。老爷请想,我家得了孩儿,理应我家设宴,或满月,或百日,款待亲朋,此前老爷一直出门在外,也就罢了。今日老爷回府,正应该从此准备宴席,不想那蔺员外却抢先越俎代庖,恐有深意。再说即便是设宴,在家设宴岂不更方便,又为何舍近求远,将宴设在城外的玄墓山蟠香寺?——妾身听说那寺的主持还是个尼姑。故而综合所述,那蔺氏葫芦里究竟所贾合药,老爷不得不详虑。”
      林如海听了夫人之言,呆了一呆,笑道:“夫人怕是多虑了。那蔺兄一向与我桑梓情投,交契深厚,如同棣萼一般。再说夫人也是知道的:我林家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但终不能免于孟夫子那句老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又处于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的阊门之地,日销极多,花费甚繁。若非蔺兄多次暗中解囊相助,恐怕我家早已丢尽祖宗的脸面,连基本的贵族体面都支撑不下去了。这次他定是怕我安排宴席,所费不菲,故而帮我设宴,也是有的。至于宴席为何设在城外寺内而不是城中府上,也或者他怕我终究因为落第之事耿耿,故乘机带我去城外散心也。”
      贾夫人听丈夫这样说,只能无奈笑道:“既然夫君都这样说了,倘若我再拦阻,岂不是不知道省钱,不会过日子了吗?老爷去便去了,只是切不可酒宴之上,头昏脑胀之时,将蔺员外的请求概括应承下来,一定要回家与我商量之后,再做定夺。”林如海笑道:“我一介穷儒,蔺兄却是大富之家,他能有什么事相求于我?夫人怕是多虑了。”言罢当夜无话。
      话说三日后,一早林如海便唤了春纤之父做便当,同去城外玄墓山,赴蟠香寺之宴。贾夫人自个在家中,却不知何故,坐卧不宁。仆妇丫环都劝道:“太太才生产不久,只宜静养才好。”贾敏摇头道:“你们哪里懂得,我有预感,今日定会有大事发生。”
      正在说着话,忽然一个丫环来报,小姐林黛玉又哭了起来,奶娘王嬷嬷怎么哄也哄不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贾敏叹道:“这两天都关注小子了,却把这位闺女小祖宗忘记了,怪不得她哭闹。既然王嬷嬷哄不好她,你们且把她抱来我看。”丫环听命而去,不多时便叫王嬷嬷抱来了小姐。
      王嬷嬷一见主母,便顾不得哄小姐,连忙拜倒在地:“太太请恕老奴无能,今日小姐不知何故,自早上起床开始,晨点也不吃,妆面也不洗,只是哭闹不休。老奴已经用尽解数,一概无效,迫不得已惊动了太太。”这时那林黛玉见了亲娘,也不行礼请安,只是一味哭闹不休。
      贾敏叹道:“我这个女儿,一生下地便怯弱不胜,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平日又多哭闹,真是苦了孩子的身子了。”说着便叫丫头扶起身子,又令王嬷嬷将小姐呈上。林小姐到了母亲怀里,便如火上浇油一般,哭闹得更凶了,贾夫人与众仆妇一同上前劝解,也毫无效果。贾敏也诧异道:“这丫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往日母女天性,她再怎么哭闹,我亲自哄一时三刻也就好了,怎么今日反而越演越烈,莫不是中了邪?我的可怜的孩子呦。”说着自家也哭了起来。众仆妇连忙劝解,又听主母如此说,便都七嘴八舌,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种种喧腾不一。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贫僧善能医治。”贾敏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众人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少时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怎的模样,但见: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杈枒怪树,变为肐瘩形骸;臭秽枯桩,化作腌臜魍魉。浑身遍体,都生渗渗濑濑沙鱼皮;夹脑连头,尽长拳拳弯弯卷螺发。胸前一片锦顽皮;额上三条强拗皱。
      又有诗为证: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贾夫人问道:“你道友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夫人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敏道:“倒有小女像是中了邪,半日里哭闹不止,不知吾师有何符水?”那僧道:“夫人不必忧虑,倒也不必用什么符水,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夫人也是病重乱投医,不顾和尚腌臜,令王嬷嬷将小姐抱了去。那和尚接了林黛玉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别,展眼已过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修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说来也怪,那林黛玉经和尚一番摆弄,自是止住了哭闹,只管嘻嘻的笑,众人无不欢喜。
      那和尚见医好了,便起身要走,贾敏哪里肯放,又命管家好生款待高僧,癞头和尚见走不脱,只得跟了管家来到前面大厅上坐,管家陪他坐的。吃了茶,那和尚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和尚看毕,管家问道:“吾师用酒不用?”和尚道:“贫僧酒肉齐行。”管家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楷酥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管家让和尚吃了,教小厮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和尚。那癞头和尚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和尚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和尚打散。登时把和尚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
      管家见和尚饱了,方开言问道:“究竟法师仙乡何处,有何法力?缘何我家小姐哭闹不止,即便是亲生母亲也安抚不得,却一见法师就止住了哭声?在下愚钝,恳请吾师开释愚迷。”
      那癞头和尚笑道:“贫僧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也无甚法力,只是因缘际会,方才见了你家小姐。说实话,你家小姐自有一场因果,也不是贫僧可以脱灾消难的。”管家目瞪口呆,多时后才说道:“小姐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听吾师的意思,她还没有完全解脱?”癞头和尚笑道:“少时便知。”
      话音未落,听得后堂一叠声喊:“快堵上门,不要放走了那贼秃。”紧接着冲出许多家仆,将那和尚团团围住。管家大惊失色,忙问缘故,众人道:“这贼秃笑里藏刀,心怀奸计,明言看病,实际不知施了什么妖法,暗中害了我家小姐。那贼秃,我且问你,为何一经你手,我家小姐便不停傻笑,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必是你暗中施了什么摄魂之术,害得我家小姐神魂失散,你快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众人围着癞头和尚大喊大叫,上蹿下跳,那和尚却两眼一闭,不理不睬,老僧入定,直是泥塑金装一般模样。众人见和尚不言语,都说:“这贼秃理屈词穷了,不必与他废话,先痛打这厮一顿,再做计较。”于是众人取些棍棒、鞭子,乒乒乓乓只顾朝和尚身上乱打,那和尚任凭棍棒相加,也不躲闪。
      就这样打了大半个时辰,众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看那和尚,身上却无半点伤损,大家束手无策。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了贾夫人,贾敏听报,连叫:“苦也,此必是个有法力的高僧,你们怎么如此鲁莽,吃罪于他。”连忙从床上起身下地,却因一者起得猛了,二者身体虚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挣扎难起。旁边的仆妇赶忙上前扶起太太,纷纷相劝,贾夫人却挣脱诸人,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前厅中来,慌的众家仆等避之不及。贾夫人此时也无暇计较别事,却一头拜倒在和尚脚下,连连哀求:“法师恕罪,家奴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法师,妾身甘愿领死。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求法师大发慈悲,救我女儿一救。”家人见主母这般举动,也都跪在地上,一个个磕头哭求不绝。
      那癞头和尚此刻方睁开双目,笑道:“夫人快快请起,有话好说,万万不可折杀贫僧。”贾敏哪里肯起,只求大师救女儿,和尚无奈只得应承了。贾夫人大喜过望,方才起身,问和尚道:“究竟小女是何病症?如何救治?方才大师对她说的话有何含义?恳请教诲。”
      和尚先屏蔽了众家仆,只留下夫人一个,方开口说道:“此事说来话长,需从令爱前生从头谈起,方可领悟。只是此事亦属天机,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夫人果欲知晓,只恐日后必有祸端加身,故而贫僧还是不说为好。”
      贾敏爱女心切,虽听和尚如此说,依然苦苦相探求,“为小女计,虽有祸端,也在所不辞。”和尚无奈,只得说道:“令爱前生非比寻常: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令爱前生,既绛珠仙子是也。”
      贾敏听说,讶道:“怪不得小女自从出我之胎,便流泪哭闹不止,原来她前生乃是绛珠仙子,今生为还泪而来。只是小女肉体凡胎,前世如何做仙子?今生即为还泪而来,这神瑛侍者又是何人?还请大师明示。”
      和尚道:“夫人那里知晓,要知从来名人达士,巨卿伟公,再没一个不是有宿根再来的人。若非仙官谪降,便是古德转生。所以聪明正直,在世间做许多好事。如东方朔是岁星,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王方平是琅琊寺僧,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苏东坡是五戒禅师,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或另补仙曹。如卜子夏为修文郎,郭璞为水仙伯,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李长吉召撰《白玉楼记》,皆历历可考,不能尽数。至如奸臣叛贼,必是药叉、罗刹、修罗、鬼王之类,决非善根。乃有小说中说:李林甫遇道士,卢杞遇仙女,说他本是仙种,特来度他。他两个都不愿做仙人,愿做幸相,以至堕落。今令爱身体面庞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前世为绛仙,又有何异?至于神瑛侍者何人?人海茫茫,不可强求,一朝时正点对,自然生出孽缘。”
      贾敏见和尚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有几分相信,遂又问道:“既然如此,小女此遭病症,又因何而起?又为何经法师一番治愈,不哭反笑,貌若痴呆,又是什么缘故?”
      和尚道:“泪者,人之精华也。令爱日日垂泪,必伤元气,是有今日之罹。故而贫僧施法,止哭引嘻,正是医者的止血法矣。若求令爱如常,只需吃一粒人参养荣丸即可,盖人生自当自养荣卫也。”
      贾敏听闻此言,连忙唤了丫头进来,取人参养荣丸与小姐吃,多时,丫环回报,小姐服下丸药,业已自愈,贾夫人的心方放下,方待向和尚致谢,却听和尚道:“夫人且慢。令爱之疾,治标难以治本,纵保得一时,仍难以保长远。依贫僧之见,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坑欲海恋着尘缘,忘了本来面目。若夫人肯狠下心肠,割舍令爱与贫僧,贫僧便引她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跳脱红尘外,不在五行中,从此脱屣烟埃,投弃轩冕,一种非凡光景,岂不是个谪女仙?也不必受那病痛折磨,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贾敏听和尚说要化女儿出家,哪里舍得,固是不从,和尚劝道:“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夫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况且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太太何忍因膝下一时之欢暇,误了令爱一生之福报。贫僧也不是叫太太生气,只是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令爱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再说尊府已有麟儿之喜,而无香火之忧,又何必苦苦执念一丫头欤?”贾夫人却任凭和尚怎样说,只是誓死不从。
      癞头和尚叹道:“也罢了,嚢时贫僧路经贵邻蔺员外府上,知他有女儿名妙玉,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贫僧便要化她于城外玄墓蟠香寺出家。那时的蔺员外也是像夫人这般,抵死不从,可见世间俗人,皆是执迷之辈。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此外今后饮食之时,也必须服用人参养荣丸,不可断绝。”贾敏都一一记下了。
      和尚又道:“虽然今日贫僧化不得令爱,也愿借纸笔作一书,备存留达,或有应验之日也。”贾夫人不敢不依,便命人进文房四宝。和尚拿起管笔,拂展云笺,写书曰:
      噫!来无迹,去无踪,离恨天外灌溉情。
      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写罢,贾敏看了,半懂不懂,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癞头和尚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恐泄天机。”
      和尚见事已了,便起身欲走,贾敏拦住道:“尊师且留步。方才听得尊师说,妾身知晓了小女前生之隐秘,恐有祸端,不知法师可有方法禳解?”法师道:“此乃天数,非人力可解也。”贾敏又说:“既然如此,但今者拜辞尊师,妾身今后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和尚便说:”夫人恕罪则个,贫僧现为夫人观相。“于是立在旁边,端详了贾敏一回,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贾敏从袖中露出十指春葱来。和尚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椿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休怪贫道直说。”贾敏道:“仙长但说无妨。”“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子嗣;眼下皴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法师相毕,贾夫人又命人抱了公子来,令尊师相面。那林公子尚在襁褓之中,被奶娘抱了来,和尚看了道:“这位公子,鼻梁低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和尚相毕,贾敏道:“外子今日外出赴宴去了,不然定叫他也来相一相。大师既医好了小女,又指点迷津,此恩如何克报!”因令管家:“后边快取二十两银子来。”家人只虚答应着,和尚却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夫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贾敏见他不肯收财,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和尚。和尚方才打问讯谢了,随即掉头出门,扬长而去。
      贾敏见和尚身影杳然,方回头问管家:“方才命你去取二十两银子,你为何不去?”管家道:“太太哪里知晓,方才小姐要吃人参养荣丸,家中四处寻找,皆无踪迹,只得命人现去药铺买了来,因此把闲钱都使尽了,哪里还能拿出二十两白银来?”贾敏大惊失色:“我也知我家经济艰难,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却没想到艰难如此,连区区二十两白银都拿不出来了。”管家道:“正是呢。就拿这人参来说吧,虽然人参易得,往日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今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以后小姐日日要吃人参养荣丸,更不知如何是好呢。”
      贾夫人听管家如此说,心中也自忧虑,思虑良久,忽然发狠道:“必是那两个贱人,趁我怀胎生产,顾及不到之时,将家当都糟蹋了,看我不剥了这两个蹄子的皮。”边说便命人将林如海的两个姬妾拿来发落。却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险道神脱了衣冠,贾夫人寻出患害。毕竟林如海两个小妾被贾敏拿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