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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扑天鹫两修生死书 蔺员外大宴蟠香寺 ...

  •   诗曰:
      聪明遭折挫,狡狯失便宜。
      损人终有报,倚势必遭危。
      良善为身福,刚强是祸基。
      直饶三杰勇,难犯焦大威。
      话说焦大从黄泥岗山上滚下,并无伤损,不由庆幸道:“天可怜见。”又看见那把朴刀也在身边,走过去捡了起来。却怕强人下山追赶,并不敢久留,便爬起身来,放开脚步,趁着月色,往前边走,却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不分远近,岂顾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
      这焦大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焦大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从三更直走到黎明,天色微微有些明了。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落了一身臭汗,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流水之声,焦大听得道:“好了!我喉咙里正烟发火出,端的渴杀我也!这水声不是山泉,就是溪涧,却去寻了吃些水也好。”闻声寻将去,扒过了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端的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焦大扒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喘息了片刻,却自己寻思道:“主母派我押送银两去江南,不成想银子失陷了,从人也都被杀了,现在我孤身一人,身上也没得一文,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路上寻个死处。”便要擎刀自刎。
      焦大却待下手,忽然听到有人谈笑说话,一人笑道:“大哥此计大妙,先激怒那老儿,让他带人从前面先走,果然被强人劫上山去。我们却乘机尾随其后,趁辰达、羊春得胜回山的空隙,乘夜过了黄泥岗。”那大哥道:“辰达、羊春这厮,原本就与你我有江湖旧怨,若被他知道我们从山下过,定会找我们麻烦。我们只有两人,又怎么敌得过他满山喽啰?所以愚兄才想出这条瞒天过海之计。”开头那人道:“所以那老儿做了我们的替死鬼,真是痛快。不过我们走了一夜的路,有些干渴,我方才听到有水声,我们且去吃些水来。”
      焦大将身闪过一旁,偷眼看时,说话的二人,正是昨日在黄泥岗山遇到的白日耗柏胜、活闪汉汪定六两人,他两个自推了运枣车,来溪边取水。焦大却两条忿气,从脚底板贯到顶门,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心想:“原来是这两人暗算了我。”按耐不住,跳出身来,大喝一声,举刀便向二人砍去。柏胜躲避不及,早被剁倒,焦大再补一刀,登时身亡。再回头找那汪定六时,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却待追赶,又因逃了一夜的路,气力不加,只得罢了。焦大笑道:“怪不得他叫活闪汉,人如其名,闪的也快。”
      焦大回过身,搜检那柏胜之尸,搜得些碎银两,焦大都拿了。也有些硬干粮,焦大大喜,连忙吃了,车里的枣子也吃了,只没荤肉。焦大把干粮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说着便拔出刀,便去柏胜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溪水洗净了,再从柏胜尸身上取出火石,打出火来,扒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有诗为证:
      暗施计谋害善良,谁知天道降灾殃。
      货资荡尽身遭戮,到此翻为没下场。
      焦大正吃着,忽然又听到有人高叫:“什么人敢来爷爷的地界,是会的留下买路钱。”说着赶出来一条好汉,手持朴刀,并一二百人。但见:
      狰狞相貌,劣撅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而中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焦大见这伙强人人多势众,不由心中叹道:“我命休矣。”
      那为头的好汉走上来,看焦大须发皆白,正生吞活啖一具人尸,不禁大惊道:“老人家如此英雄了得,愿求姓名。”焦大道:“要动手便动手,何必多话。俺若敌不过你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辱我姓名。”那好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道:“老英雄如此肝胆,并不敢冒犯。”焦大连忙答礼,道:“好汉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好汉道:“我家大哥仗义疏财,义薄云天,最喜欢结交江湖好汉。老英雄如此英雄,且去与我大哥一会。”焦大心中寻思:我都到了这个田地,却怕甚鸟?便道:“既然如此,敢烦好汉引路。”
      两个就在路上互相攀谈。原来此地不是黄泥冈了,却是黄泥冈南面六十里地的独龙冈。面前这位好汉,姓都名兴,原是剃头匠出身,只因他技术拙劣,手艺不高,剃头效果差强人意,所以大家为其起了个诨名,名叫怪面子。一日又因与客人争执,受不得屈辱,一气之下打死了客人,逃脱江湖,来到这里。感承此独龙冈上一个好汉见爱,收录他当副首领。
      焦大问:“此间大头领是谁?”都兴道:“大哥姓厉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焦大又问道:“你那大哥,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鹫的厉应?”都兴道:“正是他。”焦大道:“江湖上只听得说独龙冈有个扑天鹫厉应是好汉,却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个了得,是好男子,我今去走一遭。”都兴又问焦大姓名家世,焦大说了,都兴道:“莫非是当年跟随和硕豫亲王征扬州、定鼎江南的宁荣二国公之亲随?”焦大道:“然也。”都兴肃然道:“和硕豫亲王是开国诸王战功之最,宁荣二国公也是勇冠三军,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矣,方才小人真是有眼无珠了。”
      说着来到独龙冈寨外,入得寨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都兴道:“老英雄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哥出来相见。”都兴入去不多时,只见厉应从里面出来。焦大看时,果然好表人物。有《临江仙》词为证: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袍。
      背上飞刀藏五把,点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厉应真壮士,武艺最高超。
      当时厉应出到厅前,都兴引焦大上厅拜见。厉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请坐。焦大再三谦让,方才坐了。厉应便叫取酒来且相待,问起焦大备细,焦大便把前事都说了。厉应笑道:“老英雄果然英雄了得。孤身一人逃出重围,还把那辰达也打伤了。只是老英雄有五万两银子被夺了。小可不才,与那黄泥冈上的好汉也互为邻里,平常也兄弟相称。这番我敬重老英雄,欲写封书信,尝试为老英雄讨回这五万两银子,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不知老英雄意下如何?”焦大喜出望外,忙道:“若得好汉相助,讨回银两,在下生死不敢有忘。”厉应道:“只是老英雄十数从人的性命,却是无能为力了。”焦大道:“那十几个蝼蚁,何足挂齿,何况我也杀了他们十几个人,连那辰达也被我打伤,便是两讫了。”
      厉应大喜,便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主管喽啰赍了,备一匹快马,星火去黄泥冈。那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马去了。焦大拜谢罢,厉应道:“老英雄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焦大又谢了。厉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焦大随进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饭罢,吃了茶。焦大问起黄泥冈三人底细,厉应道:“辰达、羊春两人在此已久,我们两山互为犄角,年节都有来往。那姓柳的却是几个月前才来的,他神神秘秘,装神弄鬼,就是真名实姓也不透露,因此不知备细。”厉应又问些焦大打伤辰达的镖法,见焦大说的有理,心中甚喜,说道:“小人用飞刀,老英雄用金镖,也算是一脉同枝了。”
      巳牌时分,那个主管回来。厉应唤到后堂问道:“事情如何?”主管答道:“小人亲见三位大王,下了书,那大王反焦躁起来,书也不回,银也不放,反要主人将焦大爷拿下。”厉应失惊道:“他和我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都兴,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三位大王,说个仔细缘由。”都兴道:“小人愿去。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才肯放。”厉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来,厉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把与都兴接了。后槽牵过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黄泥冈去了。厉应道:“老英雄放心。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银两。”焦大深谢了。
      厉应致酒相待,焦大却因奔波一夜,此时疲惫上身,困倦要睡,厉应自安排人引去内室服侍睡下。
      焦大醒时,已是掌灯时分,却听得室外人声嘈杂,不由大惊,问那服侍小喽啰道:“为甚如此喧嚣,可有变故?”小喽啰回道:“老英雄不知,两位大王正打算发兵灭了黄泥冈那群搓鸟,所以弟兄们纷纷摩拳擦掌,厉兵秣马。”焦大听了大惊失色,不及穿履,跣足而出,跑到厅堂。两位大王见了,忙接着携手共入,说道:“老英雄醒来为何如此匆忙?”焦大道:“闻听两位好汉要出兵讨伐黄泥冈,可有此事?万万不可因为在下之事,坏了贵地好汉们的江湖义气。”
      厉应道:“非是我等欲寻衅,实在那黄泥冈厮们可恨。都兴,你把你去黄泥冈的经过,跟老英雄再说一遍。”那都兴一听此语,气得紫涨了面皮,半晌说不的话。都兴怒气时,有诗为证:
      怪眼圆睁谁敢近,神眉剔竖果难当。
      生来本是剃头匠,怪面英雄性最刚。
      半晌都兴方才忍气回溯道:“小人赍了东人书呈,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却好遇见辰达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羊春喝道:‘你又来做甚么?’小人躬身禀道:‘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羊春那厮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五万两白银。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五万两银子的押运官却是焦大老英雄,那焦大又是当年跟随和硕豫亲王征扬州、定鼎江南的宁荣二国公之亲随。若惹恼了他们,发动朝廷大军征剿,不是耍处。不仅贵地堪忧,我们也难免池鱼之灾。所以万望三位看在我家主人薄面上,高抬贵手,宽恕,宽恕!’那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你那国公投降鞑子,为虎作伥。孔圣人作春秋,申华夷之辨。你那主子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书札在此。再说世宗爷的《大义觉迷录》中也说“不管是华是夷,惟有德者能为天下之君。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无损于圣德。”三位又如何执迷不悟。’羊春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门,发话道:‘休要惹老爷们性发,把你那厉应捉来。’小人本不敢尽言,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把东人百般秽骂。小人便说:‘你们三个自问比南明史阁部如何?史可法如此英雄,见到和硕豫亲王和两位国公爷还不是一战被擒,连累扬州八十万人集体玉碎。你等小小的黄泥冈又有多少生灵?’他们三个大怒,便喝叫庄客来拿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
      厉应道:“老英雄请听,非是我等无礼,实在那黄泥冈的厮们可恨,此番我必将杀他们个鸡犬不留。”焦大听说辰达、羊春毁谤主人国公爷和当今圣上,反而不好再相劝,只得说:“既然如此,在下愿随两位英雄一起杀去黄泥冈报仇。”
      厉应、都兴都道不可,焦大急道:“此事缘起发端于在下,如何能眼看两位好汉前去厮杀,自己却袖手旁观?我正要回去找那厮报仇,莫非两位好汉嫌我老不成。”厉应笑道:“老英雄误会了。老英雄愿意助力,我等求之不得。只是老英雄到底是庙堂官府之人,插手江湖草莽恩怨,多有不便。若是老英雄同去,即使赢了,日后江湖绿林朋友也会说我二人勾结官府,灭了江湖兄弟。我两人脸上却不好看。”焦大听闻此言也有道理,便又道:“只是那厮们最不讲江湖道义,在下就是被他们三人围攻,方才落败遭擒。现在他们有三人,两位好汉却只有两人,恐他们故技重施,倚众凌寡。”厉应道:“那辰达被老英雄打伤,羊春和那姓柳的平素又素不相能,值此关头必不会同心协力。今夜月色甚佳,我二人趁其不备,前去劫寨,必获全胜。”
      焦大听厉应说得亦中兵法,遂不再坚持,只说:“既然如此,在下便在此静候佳音。只是难免心中有愧也。”厉应笑道:“老英雄不必自责。实不相瞒,那辰达、羊春是洪门中人,在下却是漕运出身,后投身青帮。都兴兄弟原本欲投身洪门,他们却怪他本是剃头匠,当年剃头匠奉和硕睿亲王‘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的剃发令去江南‘奉旨剃头’,不许他加入洪门,他一气之下便也加入了青帮。因此我两山表面上都是不容于王法的兄弟,实际彼此早有相互吞并之意,只是没有机会,贸然火并,只恐惹江湖好汉耻笑。今日老英雄一事,便是最好的借口。”焦大心里道:“早就听说青帮亲朝廷,洪门想复明,怪不得两山对我的态度如此不同。”遂不再阻拦,只相互说“保重”,厉应、都兴自领了人马下山去了。
      焦大自在寨中饮酒以待,约莫等到四更时分,厉应、都兴领了残兵败将狼狈而回。焦大大惊,连忙动问端倪,他两人道:“中了奸计矣。原来那姓柳的早料到我们今夜去劫寨,设下埋伏,我们杀入寨中,方知中计,我二人方欲走时,他三人三路军夹攻将来,我二人死战得脱,损失弟兄无算,让老英雄见笑了。”
      焦大大惊道:“如此怎生是好。”厉应道:“不是我不肯留老英雄,只怕他三人乘胜来攻我山寨,所以老英雄速速走离此地为上策。”焦大道:“事已至此,在下岂能一走了之。”厉应道:“我们两山虽已反目成仇,但终归是绿林中事,江湖中人义字当先,虽死不敢受官家之助。老英雄在此已无益,速速离开为是。”
      焦大无奈,只得与两位好汉作别。厉应道:“老英雄且慢,若这样就让老英雄走了,我二人岂非一事无成,徒劳无功?这里有五万两银票,老英雄权且收下,也能继续押送银两之任务了。”焦大道:“不可,在下已经连累两位好汉太多了,怎能再让两位以重金相送?”厉应道:“老英雄不必客气,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再说不久黄泥冈人必定杀来,我们若是不敌,这银票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还不如相送老英雄,这样我们弟兄危急之时,也有个退路。”
      焦大听了此语,心中盘算:“他二人这话有求助之意,万一他们不敌黄泥冈人马,必定会来京城投靠于我。虽说按照江湖义气,我收留他们,责无旁贷。只是他二人毕竟是强人出身,京城作公的又极多,万一被人发觉,会说我贾府窝藏强盗,岂不给主子爷添麻烦,到时满门抄斩也有可能。还是推却的好。只是对方大恩又如何回报?不如如此如此。”想罢,掏出三枚金钱镖,送与厉应道:“二位如此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在下没齿难忘。在下虽然老朽,但只要不是杀生害命之事,不论再难再苦,在下个人愿为两位承担三件,这三枚金镖便是证见。”
      焦大说话间只强调他个人愿做三件事,隐隐就有了拒绝厉应两人去京城投靠,以免牵扯到东家之意。厉应都兴两人都是老江湖,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闻言微微一愣,就又笑道:“能得老英雄三事之诺,再好不过。事不宜迟,请老英雄速速起身才是。论理老英雄此去江南,千里迢迢,我二人原该备马相送,只是我寨中本就缺马,此次败北又损失了不少人马,现在仅有的几匹马还要防备对手来攻打,实在没有余马,请老英雄见谅。”焦大道:“已经足感盛情。再说在下习惯步行,不惯骑马。”说完三人洒泪分别,焦大拿了银票,留下三枚金镖,自顾投南而走。
      却说焦大走在路上,自己寻思道:“原本为了报复张三、李四他们,故意让他们卖力挑金银担,不承想却经历了这许多波折。早知如此,何必押送真金白银,拿了五万两的银票,却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去了江南?”深为懊悔。又想道:“当初三条路中选路时,听了那元守诚牛鼻子老道之语,走了陆路,受了许多惊恐,前方也不知还有什么危险。若能得命回京城,必砸了这牛鼻子的卦铺。不过我走的是陆路,听说那林如海林姑爷却是选的是水路,他能否平安回江南,也未可知。”一边想着,一边去了。
      原来那林姑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本贯姑苏人氏。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这次只因自家落榜下第,自觉无面目见贾府中人,便乘了船星夜回江南去了。
      林如海在船上,也是闷闷不乐,仆人在旁百般开解。林如海叹道:“你等下人哪里晓得,吾有三恨。一是屡试不第,不能光耀我林家门楣;二是常棣失华,徒生司马牛之叹;三是命中无子,而有香火之虞。老天老天,你待我林如海何其薄也。”家仆劝道:“老爷没有兄弟手足,确实堪悲,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老爷现今还不到四十,何必泄气,或者下一次就得中高魁。至于子嗣之事,我等上京之时,夫人已经有孕在身,算算时日,现在也应该分娩了。奴才敢打保票,这次定是一位小少爷,老爷一回家就有弄璋之喜了。”
      林如海笑道:“你这猴儿到会空口说白话,但愿这次不要像三年前那样,也是个丫头也好。”仆人谄笑道:“必定是位小少爷。不过大小姐也生得聪明清秀,人见人爱,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和奴才狗窝里的那个丫头片子一比,就是天壤之别啊。”
      林如海听到仆人言及自己女儿,微微一愣,看看仆人,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便说道:“说到你那女儿,可有名字?”仆人连忙道:“夫人已经赐名春纤。”林如海点点头:“春纤,名字还不错。这样吧,刚才你打包票说夫人这次生得是儿子,如果真如你所言,我就跟夫人说,提拔你女儿春纤,当我女儿的贴身丫头吧。”仆人连忙跪下道:“奴才全家都谢老爷抬举。确实大小姐已经年满三岁了,也该有丫头伺候了。”林如海笑道:“若还是女儿,便作罢。”家仆道:“必不会如此。”
      有日回到了苏州城外,林如海一行便弃舟登岸,随行的春纤父等先遣人来报信,家中早得了信,便有林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林家仆众见老爷下了船,连忙上前请安问好,林如海见他们没有恭贺老爷喜得公子之举动,心里便已有了三份疑惑。林如海也问家中夫人、大小姐及两位如夫人,家人只回说一切安好,详情等老爷回府一看便知,林如海欲旁敲侧击夫人分娩之事,家人却一味遮掩过去。林如海听了,料定这次必定又是个丫头,家人知道我落了第,又膝下无子,因此不敢将实情告诉我。口中不言,只看着春纤父一笑。
      却说林如海一行入得城中,这苏州地陷东南,又名姑苏,又曰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怎见得,有唐人白乐天诗为证:
      分无佳丽敌西施,敢有文章替左司。
      随分笙歌聊自乐,等闲篇咏被人知。
      花边妓引寻香径,月下僧留宿剑池。
      可惜当时好风景,吴王应不解吟诗。
      五代人杜荀鹤亦有诗曰: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却说林如海回府坐定,不由叹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早有两位姬妾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林如海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两位如夫人的操持劳碌。原来正房贾夫人因为生产之故,掌家料理之事,已交付两位如夫人各司其职。两位姬妾道:“我们两个那里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们连觉也睡不着了。我们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们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老爷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们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等在眼里。现在家里被我俩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太太还报怨后悔呢。老爷这一来了,见了太太,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们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太太错委他的。”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林如海便问:“是谁?”一个丫环进来回道:“大小姐来拜见老爷了。”林如海惊喜道:“玉儿已经会走路了?”说犹未了,女儿林黛玉已经摇摇地走了进来,旁边跟了奶娘王嬷嬷。
      这林黛玉看见林如海,猝然停下脚步,又因小儿步履不稳,险些摔倒,却是王嬷嬷一手拉住了她。王嬷嬷道:“大小姐,快叫老爷。”林黛玉只不做声,只往王嬷嬷身后缩,未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嬷嬷并众丫环连忙上前哄劝,王嬷嬷跪下道:“老爷息怒,大小姐多时不见老爷,有些认生。”林如海道:“也不能怪她。这一年我准备科考,与她见面的机会也少,她小小孩儿家又如何能记住我。”王嬷嬷道:“其实大小姐平素聪慧异常,现今只有三岁,却不但会走路,还会说话。前些日子甚至口中吟诗,说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屋哄然大笑起来。林如海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这必是她无意间听了我温习诗经时的话,鹦鹉学舌罢了。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她年纪还小,等她长大些,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女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王嬷嬷忙答应“是”。
      这时丫环们已经哄好了林黛玉,林如海细看女儿时,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林如海看了心中自思:“女儿小小年纪,举止言谈不俗,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百般都好,唯独身体面庞怯弱不胜,恐有不足之症。想到隔壁蔺世兄家也有一位千金,那位姑娘自小多病,请医问药皆不见效,听说蔺师兄病急乱投医,计划买些穷人家的丫头当替身,送入空门替代自己家女儿,也不知这法子是否有效。黛玉的病,也要早日请名医修方配药,不要落下病根才好。”想到此事,转喜为愁,便令王嬷嬷将小姐带回房中玩耍。
      却说林如海歇息了片刻,便要入内室探视夫人贾氏,忽报蔺员外派人送请帖来了。林如海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刚想到蔺世兄,他就派人下书来了。”便吩咐将来人请入,拆开书信看时,原来是蔺员外闻听林如海已归桑梓,特地于三日后在玄墓山蟠香寺设宴,为林如海接风,务请大驾光临。林如海看罢书信道:“也不知蔺世兄此宴何意?”正是: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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