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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贫家子羞娶富家妻 贞洁女喜择风流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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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厅堂?
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贾夫人听得家中资财匮乏,便疑心是林老爷的两个姬妾管家无方,何况平日妻妾之间多有不睦,便欲借机公报私仇,效仿孙武子斩吴王爱妾之故事,斩杀两位小妾。却是管家劝阻道:“论理我等不该讨情。只是府中之敝,日积月累,已有时日,非两位如夫人一两日所铸成。再说现在是老爷和太太刚有大公子的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等的脸,权且看大公子,竟放了他们罢。”贾敏听说,只得罢了。
且说贾夫人再回房中卧下,忽然有人来报:“老爷回来了。”言未毕,林如海已急匆匆走入房间,对仆妇说道:“尔等且退下,未有召唤,不得进入。”众丫环忙答应着出去。
贾敏笑道:“老爷不是赴宴去了,怎么归来神色匆匆,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林如海道:“正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为夫不能抉择,特来找夫人相商。”贾夫人笑道:“怎的这般巧,老爷出府这半日,家中也发生了好大事,等我先与老爷禀报。老爷也可趁机坐下,喘息片刻,像老爷现在这般心急火燎,怕是话也说不利索哩。”
林如海无奈,只得在一旁坐了,接着贾敏便把女儿哭闹不止,癞头和尚前来救治度化的事情,从头备细都跟夫君告诉了,唯有女儿林黛玉前生是绛珠仙子一事,却因和尚百般叮嘱天机不可泄,恐怕丈夫知道会为其惹来祸端,故而不敢说。
话说林如海听到癞头和尚也曾言及蔺妙玉,便叹道:“这么说就对上了,今日那蔺兄请我赴宴,也和他女儿妙玉有关。”
贾夫人忙问端底,林如海道:“一言难尽。原来此次蔺世兄设宴,果然像夫人先前所预料到的一般,其中大有深意;而且也并非单请我一人,席中还有一位甄兄相伴。”
此时贾夫人插言道:“可是那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在城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的那位乡宦?”林如海道:“正是此人。”贾敏笑道:“我听说他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那甄士隐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这甄士隐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今日老爷与他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莫不是赛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因此狼狈而回吗?”
林如海笑道:“为夫虽然不才,到底是举人的底子,那甄士隐虽有些虚名,实际却只不过是个乡野的村宦,若真赛起诗来,为夫又怎会输给他?其实此宴之意本不在此,夫人且听我从头道来:我等三人在蟠香寺开宴,一开始只说些闲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蔺兄就托辞有事与蟠香寺主持相商,告罪去了。只留下我与那甄士隐时,他便开口道:‘林兄请了,你可知蔺兄设下此宴邀请你我,所为何来?’我说:‘未知也,正待甄兄赐教。’
他说道:‘说来话长,不过林兄可知蔺兄家中,有一千金,名叫妙玉?’我说:‘在下与蔺世兄比邻而居,当然知道世侄女。’他又说:‘那世侄女一直抱恙在身,林兄也是知道了?’我说:‘世侄女自小多病,在下自然知道的。不过女孩儿家年幼,身体娇弱添了些病症,也是常有的,等到年岁增长,身子骨自然强健起来。话说这一年多来在下都一直闭门苦读经书,准备科考,世侄女的消息也未有耳闻,或是她在这一年之中转危为安了?’
那甄士隐又说道:‘原来林兄有所不知,这一年来,世侄女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重了好些,请医问药皆不见效,唯独此间蟠香寺的主持师太说:檀越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不妨让她入了空门,庇护于佛祖之下,其病也自然好了。林兄也是为人父的,可想而知那蔺世兄哪里舍得女儿遁入空门,便去买了许多替身儿,没想到皆不中用。无奈之中他又百般苦求主持师太,主持师太说:既然不想遁入空门,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贫尼极精演先天神数,业已算出令爱之病,乃是源于先天五行缺木,缺木则无依靠,故而有疾病在腠理。女子之依靠,乃是夫婿,因此令爱若能择一木命之东床,则其病症,或有可解,这也是冲喜之法也。’
我听那甄士隐如此说,便问道:‘原来世侄女之病,需要一木命夫婿,才能痊愈。这么说蔺世兄的意思在下也明白了,必是想请在下帮忙留意,择一佳婿。甄兄放心,在下往日多承蔺兄关照,今日知道此事,岂敢不用心尽命?’他笑道:‘林兄也有此意,那再好没有了,不过这木命佳婿,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须再各处寻找?’为夫忙问佳婿是谁,他说道:‘尊兄刚得了一名麒麟儿,可不就是现成的佳婿么?尊兄和蔺兄本是通家世好,再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吗?’言罢大笑。
我听他这般说,大惊失色,半晌方问道:‘此事蔺世兄知道否?’甄士隐答:‘不先禀蔺兄,如何敢造次来说!也正是因为蔺兄女方不好张口,才烦请在下做这个冰人。在下虽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却是最喜助人救人的,既然蔺兄见命,敢不应承下此事。’我说道:‘蔺兄有所不知,我那小儿是今年生得,今年乃是乙卯之年,岂不闻《六十花甲子口诀歌》中说:甲寅乙卯大溪水,我那犬子乃是水命,怎么能为蔺兄东床呢?’
他说:‘尊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今年是乙卯之年,属水不属木,但尊兄以林为姓,林字既双木也。再说在下听闻木命之人皆体长洁白,丰姿美貌,仪表俊雅,正是尊兄公子之相也。’
他见我只不做声,又说道:‘尊兄不必踌躇,蔺兄也说了,你们两家若能结为秦晋,当以百万家资做陪嫁,其心甚诚,不可弗了他一番美意。也不怕林兄笑话,这百万嫁妆,让在下也不得不心动呢。可恨我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也为之奈何了。’
见他这样说,我只能答道:‘蔺兄与甄兄一片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也不怕甄兄笑话,我家家务之事,一向都是拙荆做主,此等大事我还要与她商议了才好。’他说:‘既然如此,在下立等嫂夫人喜报。’就这样我才急匆匆回府,与夫人商量。”
贾敏听丈夫说完,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蔺家这厮我平日看他还好,今日竟做出如此无耻之事。他要将家私买住我儿,诚然是陪钱嫁汉!他倒不羞。他家那妙玉已经七八岁了,我儿却刚刚呱呱坠地,年岁差这许多,怎么能做夫妻?再说那妙玉向来病得七浑八倒,将来即使没有病死夭亡,也难免是一个不能产蛋的牝鸡,娶来何用,却不误了我林家的香火?老爷你们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故而儿女婚姻之事,不可不为之慎重。干脆明日老爷就回绝了他们,只说齐大非偶,暗讽他女儿妙玉一把年纪,看他们蔺员外、甄士隐羞也不羞。”
林如海苦笑道:“不必说年岁有差了。他们既然如此做,就定会说戏文上还有十八大姐嫁三岁郎当等郎妹的故事。古人男女相差十五六岁尚能成亲,现在只差六七岁,有什么打紧?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这点,只不过偌大一个苏州城内,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娶一个病媳妇,将来绝了香火呢?他们找不到人,才病急乱投医,找上了我家。我们家的境况他们也是知道的,算得上江河日下,如果没有蔺兄平日明里暗里的接济,恐怕早就难以为继了。为此今日议婚之事,也是难以回绝了。”贾夫人也转怒为愁:“夫君说的甚是,我们与蔺家做不成亲家,就必然是仇家,将来的日子可真难过了。况且方才又刚添了一起外祟,那癞头和尚说从此之后,我女儿黛玉吃饮食时必须要配人参养荣丸,只是我们又哪里有钱去买这人参呢?”
一时之间夫妻两个踌躇无计,左右为难,正是:
眉头重上三锽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若是联姻不允诺,定教女命逝东流。
正在夫妻两个长吁短叹之时,忽然下人来报:“鲍猛已经回来了,正在客厅候着,等待老爷示下。”林如海道:“你且等我去去就来。”便离了夫人,来到客厅,只见那鲍猛怒容满面,便问道:“我不是让你代我辞行贾府舅兄吗,怎么如此模样,可有什么变故?”
鲍猛怒道:“老爷有所不知,那贾府也太势利眼,欺负人了。他们知道了老爷此次不幸落第,就倨傲充大起来。小人先来到西府,那老太太根本不愿见我这个婿使,大老爷也多有讥讽;我又来到东府,那东府太太游氏明明在家,却让人推脱不在,那些小人也纷纷借机冷嘲热讽,小人实在气不过,就与东府一个叫焦大的老奴放了一顿拳脚。”
林如海笑道:“那个焦大我也知道,早先跟着贾府太爷出了几次兵,在死人堆里立下了许大功劳,你和他干仗,可折了便宜?”鲍猛道:“老爷说笑了,我不看那焦大年老体衰,早一顿拳脚把他打死了,又怎会折了便宜?”林如海道:“贾府中人向来对我多有不满,我也知道,姑且不论;只不过我那二内兄贾政,为人谦恭厚道,也轻慢了你不成?”鲍猛道:“这倒没有,不过我看那贾政也是一身酸腐,斯文假道学,徒然令我生厌罢了。不过他也有书致老爷。”说着呈上书信。
林如海打开书看了,亦是一诗,诗曰:
海鳄波鲸夜不啾,故人谈剑剡溪头。
言深夜半犹疑昼,酒冷凉生始觉秋。
水国芙蓉低睡月,江湄杨柳软维舟。
自怜作赋非王粲,戛玉鸣金有少游。
林如海心中一笑:我将诗送他,他也写诗回我。口中却对鲍猛道:“既然如此,你一路鞍马劳顿,早早去歇息吧。”鲍猛道:“有句话小人憋了许多年了,一直没机会跟老爷说,今日却也不得不说了。咱家太太在贾府做姑娘时,便是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老太太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出阁嫁给老爷后,更是举止骄奢,又喜欢浪费东西:她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她这样糟蹋。小人家也是数代伺候过老爷家的老人,想当初列侯老爷在时,咱家是何等钟鼎书香,唯独娶了这贾家小姐后,奢靡浪费,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林如海道:“太太原本就是公侯小姐,自幼出手大方,嫁到咱们姑苏这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喜欢买衣购物,赏玩奇珍,也是难免。我又怜她为了嫁我,不惜与母兄反目,千里迢迢离乡南下,未免骄纵了她些。然而现今太太也渐渐懂得了柴米之贵,居家不易,过去散漫使钱的毛病,也大为改观。再说咱家之所以每况愈下,其根源还在于我每每落第,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官,只能坐吃山空,又怎好责怪太太呢?你的一片忠心我已知道,只是这话也不能跟别人说起了。”
鲍猛只得退下,林如海复返与贾夫人商量,终于无计可施,只得为了全家生计,忍愧答应这门亲事。夫妻两个商量已定,林如海便发狠道:“如海无能,不但自身一事无成,受乡邻轻视,还不能抚妻子,养儿女,现在连累刚落地的儿子都受此委屈。罢了,从此之后,三年之内,我定要加倍刻苦攻读,三年之后,再上京赶考最后一次,如若再不成,便以一榜出身,举人入仕,也好过现在这样,在家坐吃山空了。”
贾敏笑道:“老爷这话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那癞头和尚与我算命说无肩定作贵人之妻子,可见夫君日后必是贵人了。话说现在还有一事,既然已经决定为儿订亲,到底还应该告知亲朋才是,别家还好说,只是我娘家远在京城,咱们又与他们多有不睦,为此特特跑一趟,似乎不值,但如果不去告知,又似乎不妥,老爷意下如何?”
林如海思索半天,也觉得两难,只得问教于妻子,贾夫人思索良久,笑道:“有了。我娘家虽然迁往京城,但祖宗根基,还在金陵石头城。从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但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酷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这是老宅还有看房子之人的缘故。为首的名叫金彩,其子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儿媳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其女鸳鸯,更是老太太身边的首席大丫鬟。因此我们将信送至南京金彩,也就等于送给京城老太太了。南京据咱们姑苏甚近,也就省了咱们千里迢迢北上的气力了。不知夫君意下如何?”林如海大喜,自去依计行事不提。
却说京中贾母自那日游夫人去后,得知了送女入宫等几件大事,不免连日苦思计划;想到送银五万两下江南的焦大依然未归,又有些担忧。又想到东府堂侄贾敬一朝下场,便高中进士;自己的女婿林如海多次入闱,依旧名落孙山,因这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女儿之心不觉减了八分,又为她怜惜起来。转念又想到东府游夫人借了夫君贾敬高中,东府气焰上升之势,明目张胆来跟自己抢孙媳妇王熙凤,更是心中不忿。多事纷扰,没奈何之中,便欲叫丫环鸳鸯来打牌消遣。鸳鸯道:“今日不用伺候老祖宗打牌了,我那亲爹从南京寄信来了,告诉了奴才好大一新闻,待我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
鸳鸯还未及开言,一旁的琥珀忙说:“鸳鸯姐姐要说的事我已知道了,待我跟老太太禀报好不好?”鸳鸯劝阻道:“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这事还是我说吧。”贾母听了诧异道:“什么事这般婉曲?既是这样,我还偏要听琥珀说,她是个说话不防头,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琥珀便把林如海夫妇无奈与蔺家结亲之事说了“可笑当日姑奶奶,不听老太太劝阻,京中这么多根基殷实的王孙公子看不上眼,死活非要嫁与一个没爵位没官位的南蛮,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往听说日子过得就不宽裕,现在就更苦了,不然为什么白白要娶那个病大姐妙玉?说是结亲,实际和卖儿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琥珀说得高兴,全没忌讳,只管这样信口乱说,鸳鸯几次使眼色,递暗号,琥珀都不解其意。果然一语未了,那贾母大怒:“那狗屁蔺家我是知道的,其先祖不过是苏州城里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土财主罢了,因为贩卖古董,有了两个臭钱,旁人便都称他家是古董蔺家。然而别说金陵全省,就是在苏州城里,他家也是小拇指翘起——倒数第一。后来彼祖希慕我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势,拜在门下,又因为我史公吃不惯六安茶,他祖乖巧献了老君眉,从此才走上仕途之路,敢人模狗样自称起仕宦人家来了,其实并非诗礼名族之裔,不过我史家门下一条狗罢了。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而算计起我外孙子来了,是可忍熟不可忍。也就是我这两天事多,等我闲一闲了,就去扒了这姓蔺的皮。”
鸳鸯琥珀两个见贾母怒了,连忙劝解,贾母却道:“你们两个去告诉老爷太太,就说我说了,从此以后,不许再让我听到有关姑奶奶和林姑爷的坏话——这血,它浓于水。”两个忙都答应着去了。贾母又道:“回来。”两个忙说:“老太太还有何吩咐?”贾母道:“外孙子的婚事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亲孙子的婚事就更不能大意,你俩再去跟东府的那个说,那王熙凤谁看了都好,哪家也想娶,既然如此,就实实在在比试一次,谁好就是谁家的媳妇。”
东府游夫人听了贾母的意思,正中下怀,两府遂再同去与王府商议,那王家与贾家原本就是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见贾族上门提亲,又四人上门任其挑选,给了他家许大体面,岂有不应的?于是两家三府约定好吉日,贾门四俊齐上王家求亲,用郗太傅与王丞相求女婿的故事,请王家往东厢任意选之。
是日,宁国府世袭一等将军进士及第族长贾敬,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与荣国府世袭一等将军贾赦,坐一辆朱轮华盖车,两个为首,坐车先行;贾门四俊各穿华服,骑马相随。贾珍驾一青骢马,这马怎生模样,但见:
青骊八尺高,侠客倚雄豪。
踏雪生珠汗,障泥护锦袍。
路傍看骤影,鞍底卷旋毛。
岂独连钱贵,酬恩更代劳。
贾珠乘一白龙马,这马怎生模样,但见:
渥洼龙种雪霜同,毛骨天生胆气雄。
金埒乍调光照地,玉关初别远嘶风。
花明锦襜垂杨下,露湿朱缨细草中。
一夜羽书催转战,紫髯骑出佩騂弓。
贾琏骑一赤兔马,这马怎生模样,但见: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
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贾瑞跨一乌骊马,这马怎生模样,但见:
未明龙骨骏,幸得到神州。
自有千金价,宁忘伯乐酬。
虽知殊款段,莫敢比骅骝。
若遇追风便,当轩一举头。
再后面跟着许多亲随小厮,乌压压的站了一街。贾敬等已经坐车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安排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老爷的包袱”,那边又说“蹭了我的鼻烟壶”,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两府两个管家赖大、赖升走来过去的说道:“这厮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王府了。
王府中王子腾、王子胜兄弟两个,早已带着儿子王仁在府门前迎接。贾敬、贾赦、王子腾、王子胜四个相见了,彼此忙都道喜:王家人道喜贾敬登科,贾家人祝贺王子腾升任京城节度使。彼此子侄也都忙着上前拜见,王子腾、王子胜两个都道:“素知贾家诸位贤侄神明爽俊,各揽胜场,今日齐聚舍下,触目见琳琅珠玉,真乃‘封胡羯末皆佳甚,剩喜团栾一笑新’是也。非小弟在两位世兄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敬、贾赦也忙称赞王仁,彼此也都赏了子侄见面礼。
王家兄弟便引了贾府中人到客堂,分宾主坐定,又说了会闲话,王子胜笑道:“说起儿女亲事,倒让我想起一件趣事,两位贾兄未必知悉,且等我说与尊兄。原来那长安节度使云光,听得我家兄升任京城节度使,便来为儿子求亲。我兄说‘我是京城节度使,云老爷乃长安节度使,倒是门户相当;这里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也是十分合适。只不过我那侄女王熙凤,却早被贾家公子看中,因此恕难从命’。云老爷也说他久受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这才消了这个念头。二位仁兄,我们这个侄女可是为尊家子弟保留着,就等你们上门来的这一天了。”言罢众人俱各欢喜。
贾敬面上虽嬉笑,心中有不乐之意。一者反感王家自炫身价,二者其先父贾代化,便做了京城节度使,此时王子胜如此说,隐隐就有些他与先父是同僚,比自己大了一辈的意思。“早听说王子腾承蒙圣眷升官以后,王家便有些不把贾史王薛的旧顺序老规矩放在眼里了,今日见面,果然如此”,只是心中虽然恼恨,口中却不方便表示出来,只得开言道:“舍家四名樗栎,固不堪入二尊兄青目,然而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因此敢问二尊兄,舍家四犬之中,可有那堪为东床之人哉?”
王子腾王子胜都笑道:“贾兄果是心急。但此事是我侄女的终身大事,我们当叔叔的,也不好越俎代庖,到底还是要听她本人的意见才是。”贾敬、贾赦知道他们王家本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武荫之属,家中女眷也不是羞涩怕见人的,况这王熙凤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都与贾珍等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便都说道:“既然如此,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王氏兄弟道:“正是。且说上月海西福朗思牙国的洋船来进贡朝贺,我们两个闻它有金星玻璃宝石,今日海船来到,如何不买些宝物?果然购得一件福朗思牙国的海外奇珍,却不是金星玻璃宝石等物,乃是床大一个败龟壳。此龟壳就在我书房,烦请二位尊兄移步一观,不知二位仁兄能否看出这败龟壳的好处。”
贾敬笑道:“王兄已经升将云台,却仍对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本行,亲力亲为,现在又商贾了海中奇珍,真不愧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究竟是何奇珍,倒要一观。”王子腾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贾兄说的是,在下虽忝列节度使之位,又岂敢忘本。”于是贾敬、贾赦、王子腾、王子胜四人相对大笑,王子腾便吩咐与贾家四位少爷上好茶,又吩咐了去请侄小姐,才与贾家兄弟往书房而去。
王子腾本吩咐丫环去请侄小姐,不料儿子王仁却抢着越俎代庖,王子腾也就由他去了。说话的,为何这王仁如此殷勤?原来东府游夫人乃谨慎小心之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又暗令儿子贾珍背地里去收买王府中人作内应。这贾珍和王仁平日就多有来往,会酒观花,臭味相投,贾珍又许他重利“事成之后,少不了你这个舅兄的好处”,那王仁如何不依了?今日王仁听得父亲要让妹子自主择夫,就连忙跑入内房,先探听妹子的口风。
那王熙凤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看兄长急匆匆跑来,脸色急促,已有三分猜到他的用意。却听兄长说:“妹子快去前厅吧,爹让你自己挑女婿呢。”王熙凤就笑道:“急什么,这几个人我又不是没见过,先让他们等一会也好。”王仁笑道:“对对,咱们当小姐的得拿乔。不过妹子,既然贾家那几个人你以前都见过,你觉得他们哪个好?”熙凤故作羞赧状道:“这等大事,自然还需要哥哥帮妹妹掌眼。”王仁便乘机吹嘘了贾珍一通。
熙凤心中暗笑,果然是当说客来了,嘴上却说:“哥哥说的好有道理,妹子竟然无法反驳。这珍大哥我也一向看他甚好,不过哥哥,妹子一介女流,再怎么样,都不好意思自己指定人选,开罪了贾家的其他兄弟?这样吧,我给他们出一道考题,他们谁能答对此题,妹子便以身相许。”
王仁愕然道:“妹子你出什么题?”王熙凤道:“我也羞见他们几个,一会儿我就不出去了,只让丫环平儿代我出去见他们吧。”“然后呢?”熙凤道:“我有四个贴身丫头,分别是屏儿、瓶儿、萍儿和平儿,这平儿排名最末,那么为什么我让排名最次的她代我出去见客呢?这就是我的题目。”
王仁大惑不解:“你是小姐珍重身份,让丫头代你出去,还有可说,但为何让排名最末的人去见客?我实在想不出用意。好妹妹,亲妹妹,你告诉我原委吧。”熙凤哪里肯说,王仁却早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熙凤吃缠不过,只得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王仁连忙答应,熙凤便说道:“哥哥不知道,他们贾家的小姐,我也是见过的,我就怕和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咱们王家人却都是口齿爽利,口声简断的。”
王仁依旧疑惑不解:“这和派平儿出去有什么关系?”熙凤笑道:“我随手使的几个人中,只有平儿说话,像那些贾家小姐,拿腔作调的。不过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种装蚊子哼哼的美人吗?故而我当然要遣平儿去了。”王仁听了,喜不自胜,说道:“贾家那哥几个,或许等得烦躁了?等我先去安抚安抚他们。片刻之后你再让平儿出来吧。”说着一溜烟去了。熙凤见了,心中暗笑,他兄妹两个尔虞我诈,正是:
强中自有强中手,用诈还逢识诈人。
王仁离了熙凤,乘机在暗处写了字条,又回客厅,借着给贾氏兄弟重新上茶赔罪之机,偷将字条给了贾珍。少时,平儿捧了个小锦匣来到,将小姐的意思说了。
贾家众人听了考题,各自思索,话说这四人中,就数贾珠是个君子,向来不垂涎王熙凤的美色。况这贾珠虽是武荫之属,却自幼酷喜读书,一心想娶一个诗书大宦名门的小姐为妻,这王熙凤性情泼辣,目不识丁,哪里入得了贾珠法眼?今日他来,只不敢违拗尊长之意,凑数而已。此时先等了多时,已有三分不耐;又见小姐不出却叫一个丫环来顶缸,他便有五分焦躁;又听丫头平儿自称排序最末,他又生出八分火气;最后听得凤姐还要对他们考试,便再也按耐不住,厉声道:“主客礼数,向有定例,岂有用一婢待客之道哉?吾羞,不能答,自当弹铗而归。”众兄弟劝阻不住,却是平儿道:“珠大爷息怒,怠慢之处,还望海涵。然而既相逢便有一份缘分,”说着打开了锦匣,“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八支。昨儿我家小姐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了尊兄弟,做个纪念。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一对罢。”贾珠推辞道:“留着给凤丫头戴罢了,又想着我们。”平儿道:“珠大爷不知道,我家小姐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贾珠虽不愿要,但想到对方终究是自己府里几代交好的老亲,实在却不过面子,只得收了,告辞而去。
贾瑞见他走了,心中暗喜,心说这个贾珠还算是有些学问的,不料他自走了,剩下的珍琏二人,都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如何能与自己的才学相比?这王熙凤看来必属自己了。又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姿色不下于王熙凤,哪里还忍耐得住?便跳起身高叫道:“两位哥哥恕罪,小弟僭越了。不过在下却已猜出了凤姑娘的用意。凤姑娘有四个贴身大丫头,今日我们也是兄弟四人;凤姑娘遣了四人中排序最末的平儿来,却不对应了我们四人之中年齿最幼的小弟?如此说来,应是小弟侥幸,入了凤姑娘的法眼了。”
贾瑞得意洋洋说完,却听平儿道:“慢,瑞少爷,您说的或许只有一分的道理,且所言所想都太过直白,太过浅显,对不住,您猜得不对。现奉上宫花一对。”一旁侍立的小丫头也嗤笑:“坐回去吧,若是这么容易,还用得着我们端前送后的吗?你也太把我们家小姐看轻了吧。”贾瑞愕然。
贾珍想到:我娘果然计划得甚是妥当,贾瑞这厮,正好做了我的陪衬,接下来该我出场了,便对贾瑞道:“答题讲究一个意境和悟性,老弟啊,你那按顺序选人,缺少点意境和悟性,我这个答案就颇有意境了。话说你我都知道大妹妹充男儿教养,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从小儿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尤其是言语谈吐,百个都不及她一个。但如今要出阁了,自然就要像那嫁刘皇叔的孙小妹一样,变得腼腆温柔了。岂不闻前明成祖仁孝文皇后在《内训慎言》篇中所说‘妇教有四,言具其一。况妇人德性幽闭,言非所尚,多言多失,不如寡言。’我素知大妹妹所使唤的人中,唯独平儿言语温柔,大妹妹派了她来,自然是要在今后效法平儿的言语了。”这时贾瑞只得勉强陪笑道:“大哥哥说得真是精妙、精妙,平儿姐姐,这次猜对了吧?”
平儿笑道:“珍大爷果然特立而高标,见解独到而深远,尤其还记得奴婢这等样的人,我那里禁当的起,只能深谢珍大爷了。”贾珍大喜:“如此是猜着了。”平儿笑道:“慢。大爷您境界是有的,但终归解释得过于牵强,况且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不住了,您猜得不对。一对宫花,休嫌轻微。”贾珍目瞪口呆,也只得把宫花接了。
这时平儿笑道:“琏二爷,现在只剩下你了。”贾琏笑道:“这题有何难。”有分教:守柳下之东墙,窥周南之西子。毕竟贾琏有何说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