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行天下》萧刃（陌上初言）

7、流光3

　　流光3
　　流光终于等到了天狼。
　　那一天，无雪，狂风大作。
　　那贴满全城的纸绢，被风撕扯，漫天飞舞。流光站在高楼之上，随手拈起一片飞上高楼的纸绢，看一眼，任它随风飘走。
　　流光笑了，无尽的嘲讽和凄厉。
　　脚下，天狼带着他的部下，黑衣，血巾，赴死一般凛冽非常。
　　天狼隔着那样的高度与距离，与他遥遥对望。而后，他的部下为他展开素白的绢帛，天狼手起刀落，利落无畏如同斩下父亲头颅的致命一刀。
　　指上血肉横飞，血，如水般流淌。天狼流血的手指按上绢帛，他的血浸延如附骨的鬼魅，无端的舞出一股瘮人的阴霾与煞气。
　　待天狼收指，风将浸血的锦帛展开，字字殷红欲滴，飞腾似起：天狼愿舍弃无双城大公子之名，在此起誓此生永不涉城主之位，但求新任城主流光莫在荒废政务，善待无双城万千子民。天狼所求，唯此一诺，如若不得，唯死而已。
　　流光十指扣紧，在栏杆上划出道道刮痕，心，怒极恨极酸涩难当。
　　恨了怨了，恍惚间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
　　待凛冽的寒风食髓刺骨唤回他的理智，流光突然十指微松，神色间一片阴煞之气，提气扬声而言：无双城的子民们，这个人在祭祀大典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斩杀城主，今日又在此妖言惑众，你们信他吗？信吗！如若相信，便跟他站在一起吧。
　　宫墙下聚集的民众一阵骚乱，却终无一人站出来。
　　天狼，为什么你始终不懂帝王之术，为什么你学不会阴谋、诡计、暗杀与夺位？
　　天狼，我来教你，用鲜血，用怨魂……
　　流光凝眸如刺，眸底的阴暗与血腥，宛如修罗在世。声色里却似含笑，竟如情人呢喃细语：大哥，看吧！没有人会相信你。你一开始变错了，统治臣民的只能是驭御之术、帝王之道，你所谓的正义激不起半点涟漪。大哥，错了便要付出代价，我说过再不会手下留情。让血来洗刷你的过错，直到你——愿意放弃你的坚持。
　　一声令下，箭似流星，破空声声。
　　流光密令之下，箭矢呼啸钉入血肉，却自始至终远离天狼。
　　歌声响起来，随风盘旋一般，萦绕不去，清晰无比。
　　在血箭寒矢中，在血流成河中，萦绕兵甲的寒光，穿透血肉之躯的温度，飞上天空，飞越宫墙，不停，不息，不没……
　　流光悄然而望，身心被一股苍凉冻结，心跳失衡，呼吸困难。
　　它的银发被风卷起，华光漫舞，浩渺欲飞。
　　流光痴了，无法回神。
　　宫墙内，他的百官跪伏请命。
　　宫墙外，一切却开始混乱。
　　新城主荒淫无道，无双城万千子民有目共睹，大公子天狼为民请命悍不畏死，一片赤心感天动地，所以——我相信他。
　　流光听见有人这般喊起来，于是有人站出来，冒着箭光血影向天狼靠近。更有一股人流，刀兵在手，向宫门冲去。
　　于是舆论开始偏离，民声沸腾；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拿起手中的兵器冲向宫门。
　　宫门无声无息的洞开，流光听到宫内混乱的嘶喊声、哭声、刀剑撞击声，突然之间忘却今夕何夕。
　　天狼岿然如山，抬眸处，目光讥诮，冷厉无波。
　　流光看着他，凄惶而笑，突然间洞悉明了。
　　——以己为饵，煽动民众，里应外合。
　　歌声停了，寒风刺骨，杀声震天。下一刻，倾城似一朵随风而动的云跃下角楼，飘过宫墙，赤裸的脚莹白如雪，踩在血泊，色如初。
　　它的表情空灵而虚无，威慑灵魂般的死寂。
　　倾城过处，人群失去声音和动作，刀剑失去光芒。
　　没有人敢去碰触它，哪怕是一片衣角。
　　倾城过处，是乱局之中诡异的静止带。
　　流光早已听不见仓惶的属下正在禀报些什么，他跃下高楼，追着它的脚步，走向天狼。
　　银狐从它怀里探出脑袋，盯着流光。
　　一双碧眼，鬼影幢幢，深晦如深海处纠缠不清的水藻。
　　倾城对天狼说，给我，血蔷薇。
　　明珠之内，蔷薇如血。
　　在它指上，明珠碎裂，蔷薇片片剥落，花瓣乘风而起。
　　那一刻，阴风，鬼啸，仿若满天怨灵。
　　它说，漠狐，我们该走了。
　　而后，它将怀里的也银狐抛向地面。
　　银狐轻巧落地，摇身一变，却是一个长身而立的英俊男子。
　　漠狐执起它手，目光幽幽：我说过，一切恩怨，倾城为止。紫玥，我们走。
　　紫玥紫瞳清辉，花落花开。
　　流光眉心一跳，指向漠狐，冷笑说，原来是你。
　　漠狐神色平静，无喜无悲，仿佛入梦：很久很久之前，银狐遇见雪妖，千年百年，游戏山林，潇洒人间。那时，银狐魅惑，颠倒众生，雪妖单纯，净若雪子。银狐爱上雪妖，卑微到怕亵渎她一身雪色清辉，爱到满心艰涩难以启齿。银狐以为天长地久，会有无数个千年百年，银狐以为可以一直一直爱着雪妖，默默等待花开有声。直到那一年那一天，一人一骑惊扰那一片冰雕的天地与山林。那一天，那人迷失在山林里几近丧命，那一天，雪妖救了男子，此后倾心相恋。男子离开时，雪妖甘愿跟随，不甘的——唯有银狐。男子贵为一城之主，早有四妻三子，银狐求雪妖跟他走，雪妖不肯，银狐满心痴恋恨意难平，发誓要让男子一无所有，要让他家破人亡倾国倾城。
　　流光说，所以你给男人下了毒蛊，男人为救自己性命，杀雪妖，取内丹。而你，就在旁边看着；所以你将璃珠送给他们的孩子，在一个十岁孩童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一生一世无法剔除；所以你就将倾城血蛊送到他面前，想借他之手让无双城倾城覆亡。
　　流光说着，突然忍不住笑了，三分酸楚，七分轻蔑：如若你真爱过母亲，我只为她悲哀。你根本——不懂爱，不配爱！
　　漠狐碧眼微挑，神色淡然：你错了，我们与人类不同，一旦爱上必然倾心而恋、终身不渝。风离爱得痴盲，我同样爱得决绝，而人性软弱且善变，有此结局，谁也怪不得。我既发过誓要无双城倾城覆亡为她祭奠，也定然会做到。二十年前，我便在无双城城墙之下植满冥蛊血蒺子，血蒺子以怨魂和鲜血为养，一旦破土必以活人饲养。血蔷薇只是预警，一刻钟后，怨灵蔽空，冥蛊会血洗全城，无双城——倾城在即。
　　旁边，听到的人开始惊惶四顾，有人疯了一般尖叫奔跑。
　　阴风过，怨灵在尖啸，血蒺子已然萌动。
　　乱中之乱，乱了流光的心神。
　　那一天的后来，流光的记忆冷钝异常，恍似梦中。
　　他只记得，天狼在那时突然找回他失却的声音。天狼说，我赢了，便是城主。无双城主永不弃城。
　　他记得，天狼在他面前毅然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他只记得，倾城与漠狐一起，走向城外。
　　倾城，他的倾城。恍惚中，流光记起曾经的承诺：我陪你，天涯潇洒，笑傲江湖……我便跟着你，谁又奈我何？
　　于是，流光跟在倾城身后，一直走一直走……
　　他记得，它的银发和紫袍一直在他面前翻卷，似一个指引的标志。
　　唯有血与尖叫，在他记忆深处沉淀，然后摒弃。
　　后来，还是后来的后来，再也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