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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章 执心不相离(下) ...

  •   玉鸢见执明三魂去了七魄的样子,心知他是误会了,忙摆手,“慕容哥哥没事,我想让陛下见个人。”

      执明在寝殿外间见到玉鸢所说之人,那人一身米黄色的劲装,年纪和玉鸢差不多大。
      那人抬手想摸玉鸢的头,被玉鸢躲开,“你别闹了,师父在哪里?”
      乍听“师父”二字,执明瞬间想起玉鸢口中那位悬壶济世的神医,当即激动起来,一把拉住那孩子的手,“公子可是神医的弟子?”
      米黄衣少年被他吓了一跳,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在哪?”执明是一刻都等不了,如果对方能告知神医的行踪,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呃……天枢。”
      此去天枢甚远,执明的心当即凉了半截,可他没时间犹豫,转身就往门外走。
      “等等!”那少年追过去拉住执明,“陛下不必去天枢,先生让我把药带来了。”
      玉鸢惊喜地一下子抱住那少年,“阿榆,你太好了!”
      执明朝阿榆深深一拜,“还请公子赐药,执明感激不尽。”
      阿榆忙摆手,“唉,你别……”他挠挠头,“先生说赐药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执明想也不想就应下。
      倒是玉鸢嘀咕道,“先生从不讲条件的啊,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这样呀……”
      执明拍拍玉鸢的肩,又朝那少年客气道,“无妨,公子请讲。”
      阿榆笑了笑,“先生希望陛下放了仲堃仪。”
      执明一愣,庚辰和玉鸢更是目瞪口呆。
      阿榆道,“先生还说,共主当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姻缘天定,此药虽乃先生倾毕生心力所制,但能否留住慕容国主一命,还要看他与陛下的缘分。”
      “说来说去,这药能不能救王上还是未知数,你们先生竟还要陛下放了那狗贼,他到底哪来的自信?”庚辰怒道。
      玉鸢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他师父……他师父好端端的为何要刁难执明呢?
      阿榆被这阵势给震住了,无奈道,“先生不是说清楚了么,怎么选全看陛下。”
      “那是不是还该称赞你家先生‘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啊?”庚辰破天荒地怼了人。
      执明止住庚辰,淡淡道,“去放了仲堃仪。”
      “陛下!”庚辰不可置信。
      “难道他有阿离重要吗?”
      庚辰无言以对,瞪了阿榆一眼,就往外走。
      阿榆松了口气,“陛下不问胜算几何?”
      执明摇了摇头,“我不在乎。”
      从头至尾,他根本不在乎仲堃仪是死是活,迎战是为了慕容离,出阵是为了慕容离,连抓仲堃仪,都只是为了他能余生安宁。
      如果他不能活着,一切都没有意义。

      天牢的门又响起,仲堃仪吃力地抬起头,见是庚辰就笑了,“执明要杀我了?”
      庚辰不想跟他说话,朝左右略使眼色,仲堃仪便被松了绑。他原以为这是要把他拖去刑场凌迟或者车裂了,可是狱卒给他松了绑就走开了。
      “这是何意?”仲堃仪不是很能理解现在的情况。
      “滚!”庚辰压抑着想把眼前人千刀万剐的冲动。
      仲堃仪将信将疑地活动了下手腕。
      等到了宫门口,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转身道,“执明真要放了我?”
      “有多远滚多远。”庚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若是那药救不了王上,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你!”
      仲堃仪眸光一顿,若有所思,“什么药?”
      庚辰忍无可忍,吼道,“老天真是没眼,有人献药救王上,条件竟只是要换你一命。”
      仲堃仪彻底蒙了,时至今日,还有谁会帮他?或许有?但那人也不可能有这个能耐。
      献药?仲堃仪好笑,这毒乃他亲手所制,而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配解药。
      庚辰已经离开,左右是找不到答案,仲堃仪转身欲走,就见路中间赫然有一人骑在马上,气喘吁吁,像是刚赶路而来。仲堃仪以为是自己挡了那人的道,当即退到一旁,让对方先行,那人却下了马,朝他走了过来。
      仲堃仪略一挑眉,呵,竟是来找他的?
      “我与公子似乎素未谋面。”仲堃仪打量着那人,只觉他神色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整个人都陷在一种困顿纠结里。
      “你是骆珉的老师?”
      仲堃仪心思活络,恍然大悟,“我的好徒儿在天权被人勾了魂,原来是你。”
      小胖眉眼一蹙,刚才庚辰和仲堃仪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这个人不可原谅,但也不可杀。他本是赶着进宫看慕容离,但既碰见了他,他只想确认一件事。
      “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仲堃仪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胖等了一会儿,放弃似的笑了笑,“算了,人死哪有不痛苦的。”他转身上了马,走出几步又停下,“他曾经跟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仲堃仪身形微微一滞,不屑道,“要不怎么说他傻呢?”
      “傻?你就是这样想他的?”小胖气急,“他尊你为师,视你如父,就得你这样一句?”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仲堃仪两手一摊。
      小胖第一次觉得跟人讲话简直是浪费时间,摇头道,“你太自私了。”
      仲堃仪嘲讽似的一笑,“彼此彼此,慕容离利用天权复国的时候,怎不见你们说他自私?他离间我与挚友,毁我家国,弑我君主,我不过连本带利还给他!”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小胖揉了揉额角,冷笑道,“你若真那般在意已故之人,倒是去陪他啊!”
      仲堃仪双眸瞬间暗了下来,许久才小声道,“这个建议好像也不错。”
      小胖并未听清他在嘀咕什么,更不想再看见他,转身就走。仲堃仪却忽然唤住他,“我没杀骆珉。”

      仲堃仪被锁了琵琶骨,身上又被执明刺了几剑,虽不致命,到底走不快。夜风吹来,他哆嗦了一下,步子就有些不稳。
      觉察到一旁的巷子有动静,他警觉道,“何人鬼祟?”
      那人自阴影下而出,掀开斗篷……
      仲堃仪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骆珉双膝跪下,“谢先生不杀之恩。”
      仲堃仪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一直等在这里?”
      骆珉点了点头,“执明押你进王城,整个中垣都知道了,我不放心……”
      仲堃仪看着他空了半截的袖管,莫名烦躁,“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再是我的门生,你命不该绝,无须谢我。”
      仲堃仪说完就要走,见他行动不便,骆珉忙上前扶住他,仲堃仪挣开他的手,“我自己走。”
      骆珉只得退到一边,“先生伤得很重,还让我跟着你,至少等你痊愈。”
      仲堃仪现在的力气扭不过骆珉,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悠悠一叹,“骆珉,你为何要跟着我?”
      “先生心怀天下,有宏图之志,我……”
      骆珉的话被一声轻笑打断,他不解地看着仲堃仪,而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护城,看那河边夜风习习,看那河畔青柳依依。
      仲堃仪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念记忆中那抹青葱颜色。
      “先生?”骆珉迟疑道,总觉得眼前的仲堃仪和昔年教导他的仲堃仪不是同一个人。
      仲堃仪并未应他,而是一瘸一拐地径自走了。
      他心怀天下吗?他有宏图之志吗?呵……或许是吧,他心比天高,自以为能闯出一番天地,什么世家高门,什么寒门竖子,为何不可有能者居天下!他差的只是一位伯乐,明明以为孟章就是这传世的伯乐,而他也愿意为他的千秋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可是为何,为何他要退缩?他不是应该跟他一起谱一段贤臣明主的不世佳话吗?
      仲堃仪自嘲的笑了笑,过去的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这么问天问自己,可是他好像忘了,他的王上还是孩子,好像他去世的时候,都还未及冠。
      那个孩子,虽然一生掣肘,却已经把他能给得起的都给他。
      是他,不肯知足。
      “先生?你没事吧?”骆珉担忧道。
      仲堃仪自嘲地笑了笑,挣开他的手,继续走,身后传来骆珉的声音,“先生要去哪儿?”
      “微时有幸得君识,一朝选在君王侧。难悔逐名埋真心,葬魂再为君府客。”仲堃仪朗声念着,犹似勾栏中诗意酒兴的文人。
      好多年前,也是炎炎夏日,那人于万千人之中选中了他,可怎么就那么傻竟选了他。
      罢了罢了,他曾是他的门客,以后依旧做他的门客,只是九泉之下,他大概不会再要他了吧。

      天枢王陵。
      “公子,嘿嘿,事情都办妥了,阿榆传书说共主已经放了仲先生。”
      着青衫的人,看着王陵,微微舒了口气,“他……还好吧?咳咳……”
      “公子可别着凉了,”说话之人将长袍披在青衫人身上,“阿榆说仲先生是自己走出天牢的,应该无恙。”
      青衫人点点头,不再言语,又过了许久,才道,“那药先生可有把握?”
      “这……老夫也不清楚仲先生所下何毒,分量多少,只是这药已拼尽老夫毕生所学,只盼那国主有造化吧。”
      “唉……先生医术卓绝,可活死人肉白骨,这药既能救我,但愿也能救他吧。”
      “公子,为何要帮那慕容国主?”
      青衫人笑了笑,眼中透出一丝艳羡,“这几年坊间多少人在传他们的故事,我一直以为那般深情,多少是人们茶余饭后添了许多遐想,直到那天路过旌阳城,我看到执明就那样抬着手替他挡了一下午的阳光。整整一个下午……呵,我都看累了,他都不曾放下手。”
      奇先生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你不见了,是出城去了呀。”
      青衫人点点头,“原想去远远看一眼玉衡军,结果迷路了。”
      奇先生噗嗤一笑,又很无奈,“公子不是早就不理尘世了么?前脚才让我把他的小徒弟捡回去,人才刚下地,这又要救那国主了。”
      “能替他减一分罪孽是一分吧。”
      “公子终究放不下仲先生啊!”奇先生叹道。
      青衫人眉眼微垂,“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不是这样的。他心怀天下,刚毅果敢,民生国策,侃侃而谈,可惜他没遇见明主……咳咳……”
      “公子……”奇先生很心疼。
      “无妨,”青衫人摆了摆手,“呵……虽是亡国之君,这陵墓倒很华丽。”
      “毕竟也是王陵呀。”
      “人都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青杉人蹲下,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在陵前石阶上一刀一刀地刻起来,刻了许久,终于刻好了,他才笑着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
      “公子不愧是天枢儿郎,这字刻得跟写得一样好。”
      “儿时玩趣罢了,让先生见笑了。”
      奇先生捋着胡须笑呵呵,定睛一看,顿时僵住了,那字是刻得好,可刻的内容着实让人笑不出来。他回过头,青衫公子已经走远,只得摇头叹气,忙跟了上去。

      王寝之中,一片寂静,执明眼睁睁看着慕容喝下那一小瓶药,人的生命竟那般脆弱,全然盛在那只小小的药瓶里。
      “他……何时会醒?”
      莫澜暗叹,现在敢问出这个问题的大概也只有执明了。
      “先生说若五个时辰都不能醒来,就……”阿榆被众人盯着,犹如芒刺在背,住了口。
      “就不会再醒了。”执明微微颔首,淡淡地补充道。
      众人都捏了把冷汗,玉鸢气不打一处来,要把阿榆拽出去。
      “都别闹了。”执明的声音听起来很累,可在场之人没有一个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莫澜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跪在了执明面前。执明很怕他这样,好像每次莫澜跟他请罪,阿离一定会离开他。然而他还是转过身,无力地笑了笑,“他是不是又给了你什么任务?”
      莫澜颤颤巍巍地点点头,然后出去了一阵,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卷圣旨,瑶光的圣旨。
      执明冷笑一声,接过来打开细细看完,然后随手扔进了火堆里。
      莫澜哽咽着道,“这份圣旨,鲁相和方大人皆有一份。”
      执明猛然偏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夜,方夜点了点头,“王上的意思,瑶光已无血脉,他百年之后,瑶光并入天权。”
      执明气极反笑,一双手青筋暴起,却终是松开,转身在慕容离身边坐下。
      “执明,等我百年之后,瑶光就并入天权吧。”
      “我和你在一起,今生也不会有孩子了,所以我也只有你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日慕容离跟他说的话,执明替慕容离拨开贴在额前的碎发,笑得异常温柔,“你可真狡猾,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先我而去,就想出这个法子来留住我。阿离,你怎么可以要挟我呢?我那么爱你,你怎么可以要挟我……”
      一颗晶莹的泪,耀着烛光,落在慕容离脸上,落泪的人却依旧笑着,房间里抽噎声此起彼伏。
      执明却连忙擦掉那颗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慌张道,“我不好,你不要生气,答应你不哭的……你们也不许哭!”
      他转头看向众人,眼神冷得可怕,仿佛满座的性命皆在他一念之间。他素来温和,此刻却让人觉得陌生。执明再度回过头,眸光温柔地看着慕容离,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谁敢吵他,我就杀了谁。”
      玉鸢和阿琼捂着嘴哑声流泪,并非怕执明会杀了他们,而是这样的执明真的很让人心疼。
      执明看着安然昏睡的慕容离,好一会儿,突然转头朝莫澜道,“去帮寡人买点东西!”
      他这话说得突然,也说得急,仿佛那是什么要命的东西。莫澜本以为自己已不会惊讶于执明任何诡异的举动,却还是被这道命令惊了一跳,“陛下……要买什么?”
      执明仿佛对莫澜的疑问很无语,转头轻轻捏了捏慕容离的脸,理所当然道,“喜服。”

      莫澜惊呆了,直到穿梭于晚市街口,他都觉得自己是懵的。晚市上多是小吃、杂耍或者一些供人赏玩的小器具,哪里来的喜服?
      “侯爷,这个时辰绸缎庄和成衣铺早关门了。”士兵们遍寻不获,无奈道。
      莫澜正为难,一名小兵道,“咱们去南市口吧,那儿成衣铺和绸缎庄最多,门关了不要紧,咱们可以敲门,重金相稠,一套喜服还不买不到么?”
      “亏你机灵!”莫澜难得笑了笑,拉着一群人又往南市口去。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即便敲开了南市口所有绸缎庄的门,也寻不到两件一模一样的男子喜服。
      喜服自古成双,执明和慕容离成婚,那自然得要两套一样的男子喜服,但成婚本就是终身大事,百姓们通常会在临近婚期时,选料订做,没谁愿意跟别家的一个样。而喜服不会常穿,成衣铺里也不会备着两套一模一样的喜服,这让他们一时间往哪里去找两套相同的?
      一群人在大街上急得跟蚂蚁似的乱窜,终是惊动百姓,初时以为是出了盗贼,打探之下才知是在找喜服,可好好的为何大半夜找喜服,还派出了官兵?
      莫澜很是无奈,闻讯而来的方夜见此情景,终是忍不住道出了真相。莫澜不安地看着方夜,毕竟国君病危这事不可对外轻言,可又一想,别国遇到这种事不敢轻易走漏风声,是怕敌国或觊觎王位之人趁虚而入,而瑶光,天权环绕于外,谁敢窥伺?
      百姓听完方夜之言,才明白为何近来城里戒备森严,不禁唏嘘感慨,好些人竟已然痛哭出声。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大吼了一句,“谁家有喜服,都回家去找找呀!”
      “对呀!咱王上要和共主成婚,大伙都找找呀!”
      “这些年王上不在,都是共主护着瑶光呀,成婚是好事呀!”
      “王上是为了咱瑶光才会受伤,不是王上,那群反贼早冲进来把咱们杀了!”
      “是呀!咱们虽没本事陪王上杀敌,找件衣服总能办成吧!”
      于是中垣有史以来最神奇的景象乍现瑶光王城——半夜三经,全城灯火通明,所有百姓都在家里翻箱倒柜,逢人便把自家的喜服拿出来比对一番,看看两件衣服像不像。
      找来找去,最后找了两件七八分像的,莫澜无奈地方夜对视一眼,“已是最像的了,别再耽搁了,先用着吧。”
      方夜刚想点头,人群中突然冲进一个人,拿了两套喜服,话都来不及说,便把两件衣服抖落开。
      众人惊喜地发现那两件喜服同为男子制式,且花色一模一样。
      “太好了!”方夜小心翼翼地将喜服叠好,抱在怀里,“谢过这位公子。”
      那男人笑得憨厚,“刚巧我和胞弟的婚期订在同一日,我俩长得像,自小衣服就穿一样的,这不,家里给打的喜服也一样。”
      亲眼见证了瑶光万民归心之景,莫澜很是感慨,及至和方夜回到车上,那群百姓却还未散去,而是跟在了马车后,一直到宫城门口才停下。

      莫澜不止带回了喜服,瑶光的百姓还给他塞了一堆大小各异、长短不一的喜烛,龙凤呈祥、鸾凤齐飞、鸳鸯比翼……
      执明看着一屋子喜烛,笑了笑,转头问慕容离,“阿离喜欢哪一对?”
      慕容离自然不会回答他,执明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笑着道,“瑶光图腾为螭龙,阿离定然喜欢龙,那我们选龙凤呈祥好不好?”
      阿琼闻言,不待执明示下,便捡了那对“龙凤呈祥”点上。
      红烛摇影,执明看着喜服,虽然花色朴素,衣料也不名贵,却让他冰冷到极点的心,渐渐有了一丝温度。
      “你们都出去。”

      遣退众人,屋子静下来。
      “阿离,终于只有我们了。”执明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寡人这不明白,寡人只是想和阿离在一起,他们为何一定要盯着寡人呢?”
      执明温柔地看着慕容离,将他抱进了怀里,然后解开他的衣襟,在看到慕容离胸前缠绕的白布时,眸光怔了一瞬,又慌慌张张地别过头,仔仔细细地给慕容离一件一件穿好喜服,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怕吵醒了他,温柔得令人心碎。
      终于,床榻之上,一人静静躺着,一人温柔凝眸,一生一世一双人。
      今夜,他们要成婚了。
      执明把慕容离抱进怀里,附在他耳边温柔道,“阿离,你看,我们要成婚了。”

      寝殿的门再次打开,执明抱着慕容离走了出来。
      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莫澜小心地凑过去试探道,“陛下,喜堂还在布置……”
      执明摇了摇头,看着怀中人笑了笑,“我们不去喜堂。”
      “那……王上想去哪里?”莫澜欲哭无泪。
      “宗庙。”

      宫城北郊坐落着慕容氏一族的宗庙。
      执明抱着慕容离一路走来,天边飘来一大片天灯。
      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盏,而后越来越多,执明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垂眸低低道了句,“谢谢。”
      宗庙的大门被推开,守庙的兵卫都不敢惊扰,只得在执明进了正堂之后,悄悄把门关上。
      莫澜方夜等人一路尾随至此,却被卫兵拦在外面。
      “陛下……陛下哥哥……”玉鸢眼睛都哭肿了。
      莫澜哀叹一声,却也是无暇安慰他,他奔波了一夜,有些头晕,小胖便扶着他在一旁坐下,而后在门前跪下。
      众人先是惊讶地看着他,待明白过来时,都齐齐跪在了宗庙前。
      此乃慕容氏宗庙,里面供奉的都是慕容家的长辈,如果可以,请护佑慕容氏最后一丝血脉,请怜惜这对受尽磨难的有情人。

      宗庙里,执明看着层层累叠的灵位,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紧慕容离笔直地跪了下去。他咬破了手指,在面前的地上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待最后一笔落成,赫然是他和慕容离的生辰八字。
      “此乃小婿亲手所书之合婚庚帖,列祖列宗在上,婿子天权执氏宗室子明今与瑶光慕容氏宗室子离成婚,永缔抱柱之盟,白首之约。”
      言罢,执明小心翼翼地搂着慕容离,叩了三个响头。
      再度起身时,执明眼底清明,再无一丝笑意,他看着慕容离认真道,“阿离,他们说姻缘天定,我们成婚了,你就再不能丢下我了。”他轻轻刮了下慕容离的鼻尖,自嘲地笑了笑,“想去找阿煦也不行。”
      回答执明的是无边的寂静,他沉默了一回又道,“阿离,我们约定白首了,你我头还未白,你不可以弃我而去。”
      还是寂静,让人发疯的寂静。
      执明抱着慕容离的手越来越紧,如同他被死别勒紧的心,“我不许你去找阿煦,你是我的……”执明把头埋进怀中人的颈窝间,呜咽起来,“阿煦,别把他带走,他还这么年轻,把他留给我,求你……把他留给我,瑶光的列祖列宗,求你们不要带走他,父王,太傅,求你们把他留给我……”
      执明一生不信神佛,然而此刻他却希望所有人在天有灵,能把慕容离留在人间。
      明明才半生,却好似历尽了几世,过往一刀又一刀地砍在他心上,彼时有多甜,此刻就有多痛。
      那年帝都大雪纷飞,太傅冥诞,他在露□□饮,他对他说:
      “执明,我会陪着你。”
      那年边关风沙飞扬,他一身红衣,骋马而来,他对他说:
      “执明,我回来了。”
      那年边城乍暖还寒,他倚在他怀里,温柔羞赧,他对他说:
      “执明,我喜欢你。”
      还有那日,他最后看他的一眼,用尽了半生心力告诉他:
      “我答应……活着……陪你……游中垣。”
      旧梦如昨,何能相忘?
      执明闭上眼,侧脸轻轻摩挲着慕容离的额头。“阿离,我那么相信你,你不要骗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执明疲惫地闭上眼,眼角的泪无声地淌下,划过慕容离的脸颊。
      “恍惚彼年兮斓裳,移作今朝兮华堂,何如相依,不负韶光。恍惚彼年兮馨芳,移作今朝兮枯亡,何如相守,不诉离伤。”他伏在慕容离耳边轻轻念着,“阿离,我都听到了,那晚我去接你了,我都听到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
      执明没有看到,他说这句话时,慕容离的眼角亦滑下一道莹莹泪痕。一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骄王者,他此生梦中唯一的一行清泪,为他回应不了身边这为他流泪的人。
      “阿离如果累了,就歇一歇,我会抱着你,不会让你冷,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但是你睡够了,一定要醒来好不好?你答应我的……一起去游中垣……阿离……阿离……”
      远处山上隐隐传来晨钟,五个时辰已经过了,晨曦的光透过屋顶的瓦缝投下,天亮了。
      执明忽然倦极了。
      他闭上眼,轻轻地吻着慕容离的额头,呢喃道,“如果你一定要走,其实,我也可以去陪你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你说对不对?”
      珍惜的吻轻柔地落在慕容离慕容离唇上,执明的手缓缓地抚上腰间的星铭,蓦地扣紧,拇指一抵剑鞘,星铭破鞘而出……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一只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微微触了下执明的手。然后仅这微微地一触,已经足矣。这个年纪轻轻便一统中垣的帝王此刻竟像个孩子一般失声痛哭。
      慕容离的头很疼,浑身都似灌了铅一般沉重,他想开口叫他的名字,他想抱抱他,却怎么也做不到。这一动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环绕他的除了那人温暖的怀抱,只余黑暗……

      三个月后。
      沿途病了好几次,仲堃仪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天枢。
      骆珉终究没再跟来,在天权边境的一座小镇留下了。
      当年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离开,如今竟觉得非常可笑。数度春秋,眼前的陵墓已经布满及人高的荒草,可知墓中的人是否早已轮回?
      仲堃仪打开酒壶,微张了张嘴,那人的名字,却终是说不出口。
      天枢的烈酒,只是去了瓶盖,便透出醉人的烈香,琼浆倾洒,润草入土,仲堃仪想,不知这满地荒草是不是也会醉。
      孟章勤于国政,鲜少举办酒宴,后来身子不大好,喝得就更少了,他一直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连信他的谎话都那么认真。
      “王上……这杯……微臣敬王上。”仲堃仪笑着仰天饮下一壶酒,冰凉的酒水入喉却灼得人想流泪,他呛了下,不住地咳嗽,然后又接着喝,一壶一壶,连他自己都不数不清空了几壶。
      歇了片刻,仲堃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扛起锄头开始在王陵旁挖坑。毕竟习武多年,就算是醉了,力气也还尚可,挖了小半日,总算初见成果。
      仲堃仪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坑,又张开双臂看了看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刚想跳进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拿着锄头跑到王陵跟前,先朝墓碑行了大礼,便抡起锄头开始除草。
      “王上,以后臣就去那边陪你了,走之前先给你打理一下,就当……”仲堃仪笑了笑,“就当臣给陛下赔罪,这还不够,等臣过来了,再慢慢赔。”
      这么一想,他好似真的看到孟章在点头答应一般,锄头也轮得更起劲了。
      天光破云稍,明月照归人。
      仲堃仪抹了把汗,放下锄头,刚欲把倒了一地的杂草抱走,忽见陵前石阶似有破损,他原以为是石阶风华了,正想着要不要修补一下,便靠凑过去细细查看……
      咚地一声,仲堃仪跪在了石阶前,他轻轻拂过石阶上的刻痕,手因震惊而不住颤抖,这刻痕比之周遭石头的颜色要浅许多,明显是新刻的,可这笔迹……他是那人的近臣,曾陪他阅奏无数,他的字早已刻入脑海,断不会忘。
      那石阶上纷纷明明,清清楚楚是孟章的笔迹,秀气刚劲,一笔一画如同他这人一般,简素无华地镌着四句话:
      青岁有幸与君逢,几度陈词震天人。可恨殊途难同道,一处相思两处坟。
      仲堃仪喃喃念着,如被当头棒喝,久久难以回神,他活着……十年了……他竟然还活着!
      他去了哪儿?墓里的又是谁?还是说这根本是座空墓?可是孟章去世时,天枢虽处风雨飘摇之际,但苏家等一众世家还支撑着,所以还是按照王礼给孟章下葬了,他孤立无援,又病入膏肓,怎么可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
      仲堃仪的脑子乱极了,就这么呆呆地在陵前坐了许久,他忽然想到刻痕是新的,那是不是代表孟章就在这附近?可他四下张望,旷野一片空寂,没有半个人影。
      “王上!王上!”仲堃仪大声喊着,然而及至声嘶力竭,他所唤之人都不曾出现。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是他昏了头,孟章回来过,可他又走了,天大地大,也许此生终局,便应了那句“一处相思两处坟”。
      他们终究缘欠一线。

      瑶光王宫。
      慕容离再次醒来时正躺在执明的怀里,眼前的光刺得眼睛酸疼,他连抬手挡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但很快便有人替他挡住了阳光。
      他微微适应了,才操着沙哑而微弱的嗓音道,“执明。”
      整整三个月了,再听到这声“执明”,恍若隔世。
      执明附在慕容离耳边,压抑着惊喜,小心翼翼地确认,“阿离?”
      慕容离顿了顿,又嗯了声,算是回应。
      三个月的时间,执明觉得这辈子的泪都快流干了,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失而复得的惶恐占据了他的心,他像捧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搂着慕容离。
      慕容离扭了扭脖子,“我……看看你……”
      执明犹豫了一下,放下手,把他的头微微转向自己。
      慕容离原本虚阖着的眼睑,陡然颤了下,他眨了眨眼,以为是幻觉,这个抱着他的人是谁?分明熟悉的容颜,可……
      “你的……头发……”
      执明却浑然不觉,笑得温柔,亲了亲他的唇角。
      慕容离哽咽了,他再顾不得一身酸疼,拼着全身力气抚上执明的头发,“怎么会……”
      怎么会,他的一场生死劫数,竟让他一夜白头。
      他还这样年轻,竟为了他,一夜白头!
      “阿离是不是嫌弃我了?”执明笑着哄他。
      慕容离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拼命地摇头。
      “那阿离不许哭。”执明亲着他的眼睛,吻掉他的眼泪。
      慕容离微抬了抬脖子,去亲他的唇,这个混了眼泪的吻尽管还生涩笨拙,却已让两人倍加珍惜。

      慕容离又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下地走动。他觉着自己只要不动武,完全可以下地走走,可执明不答应,心疼他为自己心如死灰了一场,慕容离也就乖乖地每日与玉鸢和太医令相伴,连太医令都惊叹自己这小半年的时间,棋艺飞涨,都有渐成国手之势了。
      虽说不准他下床蹦跶,可执明日日都会抱着他去殿外晒太阳,怕他闷,还必须背着在宫里转悠一圈。慕容离一开始还会害羞,渐渐地也自羞赧中品出幸福滋味,安然受之。他这半年很自觉地不曾过问政务,也不问外界如何了,整天围绕他的就是莫澜带给他小玩意,阿羽在他面前各种耍宝,以及执明的插科打诨。他想活着,好好活着,不想再一次,明明听见那人在他耳边哭得撕心裂肺,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腰一紧,肩一沉,慕容离轻轻一笑,对扑过来挂在他身上的人笑道,“回来啦。”
      “阿离。”执明在他的颈窝里蹭着,“今天折子好多,眼睛都看疼了,你给我吹吹?”
      慕容离无奈地笑笑,还真转过头,在他眼睛上亲了亲。
      吹吹变成了亲亲,执明分外惊喜,咬了咬慕容离的耳朵,呢喃道,“阿离,嗯……有件事我觉得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慕容离微微疑惑,“何事?”
      “你昏迷的时候,寡人已经做主同你成婚了,”像是怕他反对,执明连忙补充道,“你可是给过婚书的,你不能反悔,我们都拜过你父王了。”
      执明瞅着慕容离,讨好地笑着,像个要糖吃的孩子。
      慕容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那时好像梦到阿煦了。”
      执明一惊,佯作不在意,耳朵却都凑了慕容离嘴边,“哦……梦见他怎么?”
      慕容离一脸认真地回忆道,“梦见他说把我还给你……”
      执明:“!”
      慕容离继续道,“好像还梦见了太傅和子煜……”
      执明:“他们也说把你还给我?”
      “不是,”慕容离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他们说我们成婚很好。”
      执明:“……”
      慕容离看着他一脸懵的样子,鼻尖触着他的鼻尖,“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想我一直在等这天。”
      说完,慕容离眉眼一弯,温柔一笑。
      执明从未见他笑得如此明媚,灿若春花,毫无悬念地看傻了。
      直到慕容离的唇落在他唇上,执明猛然醒悟,掰着他的肩,一字一顿道,“知不知道你这样说,等于在邀请寡人?”
      “哦,”慕容离了然地点点头,“我就是在邀请你。”
      一语毕,便深深地吻上了眼前人。

      册传后世,史载中垣,权瑶联姻,万国来朝,王作画,帝赋词,曰:一世浮沉常遭难,三生有幸得相知。平生聊度几缱绻,执此一心不相离。
      此情,传万世而千古颂之。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第九十章 执心不相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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