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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病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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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缴完住院费,森岛先生跟着护士长去往新的床位。
也许是因为常年开着空调,医院里总是给人一种冷的感觉,连带着视觉也变成了冷色调,像是在眼睛前蒙了块玻璃片,滤着一种让人浑身发凉的蓝。
这家医院跟军方有点联系,早前是一直有预留的位置,但是近来那边的状况不太好,急需安排的伤员比他这种人重要,只好多少作出妥协。
“您等等,我先去给里面的人打声招呼。”
“谢谢。”
他礼貌的道谢。护士长先他一步进去了,森岛先生就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一个小隔窗往里望。
这大概也是一间特殊病房,因为它在这个时间点仍然显得空旷。
六张床整齐的排着,洗得发白的天蓝色窗纱被风微微吹起,阳光透过它在靠窗的一个床位上投出一个“光块”,将室内照的敞亮,同时也将睡在靠窗那个床位上的人照出一个剪影——那个人拉了医院每个床位间隔开的帘子。
护士长进屋后过去跟那个影子说了什么,那个人很快的点了点头,朝她比一个“了解”的手势。
“您可以进去了,床位是这边。”
护士长将他引到了那个影子的床位旁,是排在室内中段的一个位置,还算方便。
“您休息吧,不打扰了。”
护士长急急忙忙的退出房间去忙活其他的。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她已经耽误太久了。
森岛先生刚坐下拧开热水瓶盖子,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听见了帘子“唰”的一声被拉开的声音。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坐在靠窗的床位上,正把手虚握成枪的姿势,枪口对准他,十分无稽的仿了别人开枪那“嘭”的一声。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默默的将瓶盖拧了回去。
倒是“开枪”那人不好意思起来,收回手讪讪的笑着。大眼睛,长睫毛上挂着一点眼泪——也许是睡多了打哈欠,满脸的“颤抖的智慧”。
“哎呀……刚刚护士长说是军人,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人呢,她八成又在胡说了,您看起来蛮小的,中学生?”
“在读大学。”
他毫不心虚的说道。
这个回答似乎是让她很高兴,那个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那就是跟我弟弟差不多咯!啊,我姓细谷,常住这边的,叫知佳就可以了,我弟弟友佳在帝大读书……也不对,他好像快毕业了,是什么时候来着……算了,您叫什么名字?”
“姓森岛。”
“森岛先生是吧?作为病友以后请多指教啦。”
她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本《圣经》递给他,说是当作见面礼了——倒看不出她是个虔诚的教徒。
森岛先生接过那本《圣经》的时候,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不过看见封皮角落上用钢笔写着的“细谷友佳”时有些意外罢了。
知佳小姐出生那会,家里的境况还好,还有一点闲钱可以送她受教育。
然而等到她弟弟出生,细谷家的财政状况就开始出现很大的问题,不再有这个余力。女儿的大学文凭是最狂妄的奢侈品,因此她只上到了中学,是那个时候很流行的教会派女中。
她后来看女学生总是很羡慕,因为不久前自己还跟她们一样,好像可以靠那些新奇有趣的知识改变自己的未来,而转眼间,她就要成为一个传统女性了——细谷家从前是华族,虽然现在不是了,到底还要面子。知佳不能做女打字员或是女店员,“女结婚员”是她唯一的出路。
早几年她还小,父母不急,等到十七八岁有模样了开始安排的时候,弟弟友佳却出来搅局了。
细谷友佳是典型的闹腾学生,照他父亲的说法,就是学了外国的那一套忘了本,整天批判他们这是封建行为,说除非是经过他把关姐姐又喜欢的男人否则谁也不能嫁。
母亲拾缀知佳自己去骂他,他们姐弟两关上房门就开始大声嚷嚷。知佳在看他的课本笔记,顺便跟他讨论不懂的问题,友佳是她的老师,除了思想偏激讲课倒还可以。
他们不懂行的母亲在门外听着只觉得这架吵得挺高深,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也许她总要去做女结婚员,但是多读点书又没有坏处——也许还是心存幻想,女孩子总是对自由恋爱那一套抱有幻想。
知佳染上肺病是半年前的事情。这个特殊病房里的人来了又去,走了的人就没有再回来——也许是好了,也许是死了,她不知道是怎样,反正是没回来。
她的病情反复,总不见好,也没有坏下去,就这么在医院长久的住着,因此才遇见了他。
知佳喜欢他,是类似于尊敬的心理。
森岛先生并不常常在医院里,他总是来一段时间走一段时间。
这很特别,对她而言就很特别,因为是类似于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见他到来总是奇遇。期待呀期待,在心里开出一朵花。
森岛先生倒觉得她是好笑的一个怪人,每次他来医院总是对他说:“欢迎回来”,好像医院才是他家。
“您去过海洋馆吗?鲸鱼长什么样?”
“鲸鱼跟金鱼差不多,但是大了一百倍左右。”
“京都有趣吗?”
“嗯,从清水寺的舞台上跳下去的确不会死。”
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是在胡说,但是一个人不说话是没办法,两个人也不说话那就是孤僻症了。
这也许是不错的生活调剂,多说无妨,反正他出了医院的门就想不起有这个人。
名为知佳的女性总是聒噪,在他看书的时候热衷于向他提问。
然而她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说在他因为看完了自己的书开始看她之前塞给他那本《圣经》的时候。
森岛先生嫌她烦了也会拿出来,往往很见效。她会温和的朝他点头,然后拉上帘子,不知道在另一边干什么。
出于多余的好奇心,他稍微调查了关于物主“细谷友佳”的事情,在拿到结果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再把那本书拿出来。
他认为需要对她保有尊重。
在这种奇妙的关系持续了半年或是一年之后某天——主要是他记不清了,很奇怪,他明明记忆力一向好。
知佳在该睡觉的时候从来不打扰他,因为她认为学生需要更多的睡眠,那天晚上到了大半夜却突然开口问他睡了没有。
其实他快睡着了,但是出于职业病总是睡得浅,瞬间就清醒过来,不咸不淡的回答还没有。
实际上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在某天开始她一直拉着帘子。
她不说,他也就不问,一切照旧。
“我说啊,森岛你亲过女孩子吗?”
“有。”
他说完,听见了隔壁床那个人古怪的笑声,然后是帘子被拉开的声音和穿拖鞋的声音。一只手碰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顺着往上是脖子、下颚,最后是嘴唇。
这个和他说不上是熟人还是陌生人的女孩子凑过来亲了他一下,就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一沾即走。
森岛敏锐的察觉到她的手消瘦的不太正常,虽还不至于到可怖的地步,但是已经不属于健康的范畴了。
“那我占一下便宜可以吧?啧,怎么你这孩子还抽烟的……”
她话没有说完被人按头压了回去,对方明显比她有经验的多,这次就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了。
知佳小姐的眼睛在暗室里看的比较清楚,看得见他的表情——活像是在跟她说:你这也叫占便宜吗?他是不肯吃亏的。
可怜见的姑娘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噔噔噔”的往后退,腿肚子撞到了自己的病床整个人往后倒,拖鞋掉在地上。她沾着床就一骨碌把被子卷了起来,像条桑蚕。
“要死了要死了!肺病鬼要死了!”
闷在被子里闹腾了一会,她又重新安静下来,只觉得那个人好像是在笑她,又好像没有,一切只是她病重地幻觉。
“听说您又要出门了。”
“是,要礼物吗?”
“嗯,想要手表。”
知佳一反常态的没有询问他的归期,森岛先生也没有一如既往地答她无可奉告,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状态。
等到他过去半年回到这间特殊病房的时候,那个人毫不意外的已经迁移了,就是帘子走之前还拉着,给人一种奇异的错觉。
森岛先生又一次的病房生活过得一如既往,只是没人吵他也没人吃饭的时候把苦瓜拨他碗里。
偶尔在楼下散步,有护士小姐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知佳在医院久住,想必还是有两个朋友的。
出院前,他拆了绑在手上的男士手表让她们转交,笃定她是还没死,不然这些小姐的目光还可以再恶毒些。
知佳收到手表的时候觉得有点好笑,猜到他一准是忘了,但还是很高兴,把皮带圈勒到最紧的那个孔按上插销。然而还是松,可以一路向上撸到她的手肘……她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
护士小姐看不下去,替她脱下来收好,乐呵呵的说道:“等好了胖回来带应该会好看的,我看这个皮料挺结实,还可以再带三四年,不行的话就去换个银表链,总可以再带它个十年八年,芯好!芯不坏!”
她点点头,安心的睡下了。
独子战死,一帮亲戚为了抚恤金争抢尸体,而今长女病逝,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细谷老先生终于能够将子女一同下葬。
老夫人哭肿了眼睛,还是要强撑着打点一切,旧华族葬礼也要面子,总要面子。
葬礼上来吊唁她的还有女中时期的同学,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抱着笔记本泪眼婆娑的过来询问老夫人关于她的事情,说是要整理起来,同学间给她做个小告别会上用。
“谢谢,谢谢,好孩子……知佳她……她从小跟她弟弟一点也不一样,她弟弟挑嘴,苦瓜一点都不吃,她却最喜欢这个,就着一小碟能吃两碗饭,是个好孩子。”
女同学破涕为笑,老夫人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