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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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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饭点刚过,街上又热闹起来。
混在车声骂声广播声里悠悠转起的,还有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曲子和怪腔怪调的歌声。
唱曲儿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浅蓝色旗袍,衣缘滚了窄窄一条黑边。也许是穿的太久,那棉旗袍料子已经被洗的发白,上面一点点细碎的白花快要叫人看不见。
她就坐在街尾老张裁缝铺的台阶上,手边放了一长一短两个木箱,腰杆挺得笔直,二胡拉的跟她唱曲一样顺溜,街上摆摊的后生没事干总爱往那瞄两眼。原因无他,那个人模样还算周正,就可惜眼前蒙了黑布条——是个瞎子。
街上的人都认识,她叫王颦,是个卖唱的。
街尾那家裁缝铺早前生意好,门口台阶抹了水泥面,王颦坐着倒不难受,就是这裁缝铺也快有半年没开门了,她这么坐着,显得凄凉。
凄凉也没办法,裁缝老张半年前赚了点就回南边省亲,结果这刚回去家里那块就沦陷了。进了共产党手里的地盘都油盐不进,报纸挖不出什么来,电报也不通,彻底没了联系,店就只好一直荒着。
在这个有些凄凉的街尾,除了进进出出过路子和摆摊的,再除去王颦,还站着一个人。
福本先生今天是记者的扮相,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提一个公文包,要价不菲的便携相机系上尼龙绳,稳当的挂着。
人虽然高,但站在那看得出背有些驼。
他在等人。
一辆自行车贴着他手边驶过去,差点把人撞个踉跄,他跳开来,听见一阵爽利的笑——骑车的是个男学生,来找事呢!
他没有多生气,只是整整歪掉的帽子,站回原位,朝那个男学生背影喊了声:“骑车小心!”
日本腔的上海话。
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停了下来,福本先生回过头,看见那个卖唱的正在给二胡调弦。
“是您呀,吃了没有?”察觉到有人在看她,王颦头也不抬问了声好。
“您认识我?”
“哟,这话说的,不记得了?真真儿贵人多忘事,您半年前才关照过我的生意。”
他没有接话,王颦调完了弦又拉起另一个曲子。
“玫瑰呀玫瑰,最娇美,玫瑰呀玫瑰,最艳丽。常夏开在枝头上,玫瑰呀玫瑰,我爱你——”
对街卖糖葫芦的看了她一眼。
京片子响在吴语和闽南话的集市里是很引人注目的,然而这股子新鲜劲没多久就散了——呔,这上海滩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大家又各忙各的。
福本先生给自己点上了纸卷烟。
廉价烟草燃烧着,眼前烟雾缭绕,烟雾里渐渐浮出一些影子。白到模糊的是街景,里面唯一上了色的两个影子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她。
他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他见过这个人。
《玫瑰玫瑰我爱你》,那时候这首歌刚出来,到处都在唱,她也唱。坐在街边,身下一把竹椅子,手里提着二胡。
那是半年前,他下了船等人接应,站在码头附近就听她把这歌来来回回唱了六遍——从京片子,到闽南话,吴语,湘潭地方口音,客家话,最后是英文。
唱完最后一次,她打开那个小点的木箱,从暖壶里倒了碗凉茶喝着。
“先生听得高兴?”
她说道。
福本皱了皱眉,视线在她眼前的黑布条上转悠。
“甭看了,我是真瞎子。不过人瞎了耳朵就灵光,您脚步声到这没了,呼吸三三一频却没停过,可不就是听我唱到了尾?”
“失礼。”
“唱的怎么样?”
“还可以。”
“那您是不是该给点意思?”
“……”
卖唱的接过那几个铜板掂了掂,随后满意的点头,丢进了木箱里,趁手开始给二胡调弦。
刚到上海就被人讹钱,也许他合该遭一顿侃。但是现在同僚都不在,他只好自己笑自己。
接应的人没到,干站着也不是事儿。福本先生索性把藤箱搁一边,坐到她旁边的货运木箱上。
卖唱那人是闲不住的,手里忙着,转头又跟他说什么。态度是一般市井小民对陌生客人的熟络,即不谄媚,也不生疏。
很资本,生意就是生意。
“听口音,您是日本人?这个腔调……日本福冈人?”
哪里,他拿腔呢,福本先生在东京出生,这么多年还没去过福冈,但盐冢——他的第二个新身份是福冈人。
“是,您……”
“我姓王。”
“王小姐哪里人?”
上好弦的王颦听他问这个,从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我出生在马车上,自个都不知道算哪儿人哩。后来被卖给人家做女儿,没两年赶上逃荒,逃着逃着都死了,又被师父捡回去跟着走南闯北。现在除了西北那块,中国好像还真没有我没住过的,您说我算哪里人?”
福本先生从这简短的概括里获取了不小的信息量,同时也知道了一件事——这是个跑江湖的,少招为妙。她说这段应该也就这个意思。
不过中国的方言体系繁杂,不见得到一个地方住过就能学会,这么看的话这位王小姐还有点小聪明。
口袋里还有多的几个钱,出于机关中国语班学员的一点自信心和好奇,盐冢先生找了个新消遣。
“一个铜板一首。”
王颦手已经搭在了琴弓上,盐冢先生一弹指,铜板落进木箱里,“咚”的一声,二胡改的曲跟歌儿一块响起来。
“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呐没钱——”
这是山东话。
“金色太阳照草原,我民永戴长生天——”
藏语,藏南口音,混了一点蒙语词。
八枚抛完了,任务开始前最后的消遣也完了。
有一个记者模样的男人从对街走过来跟他寒暄了两句,暗号对好,名片也拿出来,上面印着什么新闻社的字样。
烟雾在男人的背影消失后被风吹散,这一支烟也抽完了。
“王小姐?”
这是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王颦愣了会,讪笑起来。
“哎。”
02.
明月高悬。
福本先生……不,现在是草薙行仁。
宪兵队的人一如既往地难缠,然而论起对上海这块旮旯地的了解,还是他更胜一筹。
在闪身躲进一处暗巷的阴影后,草薙先生沉下了情绪,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无聊的追捕游戏到此为止依旧是惯例内的套路,接下来也该按照惯例结束——本来是这样的。
他做的一向好,但显然今晚草薙先生的运气不佳。
一只老鼠贴着他脚边蹿了出去,撞进前面的杂物堆里,破烂的锅碗瓢盆顿时散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宪兵队的人还没走远,听见这一声又折返回来。
不巧,这是一个死巷。
军靴踏在石路上的声音尤为响亮,草薙先生计算着领头那个人的步伐和自己心跳的频率,思考同时将三人放倒的可能性。
这事让他来干有些悬,如果是他另外两位同事来或许会有胜算。
三……二……一!
“嘘——”
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宪兵队持在胸前的枪管已经出现在视线里。
“谁!”
“哎哎哎!!大爷您千万小心着些别擦枪走火啊!”
巷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刚刚打开后窗打算丢点杂物的中年妇女。
“你,刚刚看见有人跑过去没有?”
“这……人是没看见,只有斗大一只老鼠忽一下跑过去撞在了垃圾堆里,可吓死我了。”
中年妇女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示意受到了惊吓。
三个拿着枪的人面面相觊,在例行公事多次询问无果后走远。
中年妇女一路目送他们出了巷口,确认已经走远后终于敢放心朝那个方向啐一口浓痰,只觉得呸完了神清气爽,关上窗看向了屋子里她顶中意的大姑娘。
“阿颦,你男人呐?被那些日本人追着?有本事!真是的,怎么以前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王颦不好意思的笑笑,不说话,只是点头,给刚刚差点被她扯领口进来窒息的人拍背。
李大婶看她这样子就觉得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乐呵呵的倒了碗水给还没顺过气的年轻人,随后接着忙她的毛线活去了。
“别出声,先跟我上去。”
她在他背上写道。
草薙先生识趣的点头。
“大婶儿,我先带他上去了啊,看看受伤没有。”
“行,去吧,缺药了尽管找我。”
“哎。”
楼梯是水泥铸的楼梯,也没有护栏。出于所受到的教育,他主动走在外侧,借只手给她扶着,又因为天花板太矮,他个子高,腰弯的很低。
“呲,您做什么这是,我能自个上去,又不是没有墙。”
“哦。”
李大嫂听着笑,赶他们快走,毛线要打不好了。
王颦推了他一把,推得人一个踉跄。
房门关上,这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属于她的。
说的挺好听,其实就只是很小的一个隔间,塞下一张米六的床和桦木柜子就只剩了一个转身的地。
窄、逼兀——这是福本先生——现在可以这么叫,这是福本先生对这个小隔间的唯一印象。
“您坐。”
她自己先爬上床,拍了拍木板铺子,又把手搭在了床头旁的窗栓上问他看不看星星。他不回话,王颦就自己先打开了。
有风吹进来,今夜月明星稀。
顶楼的视角也许真的够好,但她显然忘了自己是个瞎的。
“别搁那傻站着,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您呼吸三三一频,脚步声也好认,听得出是练家子,我瞎也知道,唉——那些人的德行您比我清楚,不推荐您现在走,要么上来,要么你今晚睡那。”
“目的。”
“哈?”
“凡事都有目的,您应该不例外。”
挂着蚊帐的年轻女人笑出了声,似乎是觉得他这种职业病相当可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今天帮您一把,要是今天那几个是英国人,我说不定就在这楼上看您怎么死了。”
出于立场,福本先生保持了沉默。
窗外的风多少缓解了室内的闷热,王颦从柜子里摸出了个衣架,把他穿来的马褂衫挂在蚊帐外。床尾挂了一盏灯,样式让福本有了一种不适感——这是在上海随处可见的一样东西。
“您先睡吧,我点个烟。”
啷啷铛铛的,她又在柜子里翻出了一杆烟枪。不详的预感成了真,他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好。
鸦片。
他几乎无法将这个字眼跟王颦联系起来。
“老蒋越来越不中用了,南边那位倒还好,比他会做人,听说你们那里对类似南边那些人抓的很严?”
“是。”
“啧啧啧,其实我也挺想去的,不过我扛不动锄头也扛不动枪,还是卖唱比较强。这个鬼地方啊,我可真恨它,它没有一天对我好过,不过……您看什么?”
月光是一种冷色的光,笼统的照下来,照在这个小隔间里。这个端着烟枪跟他侃侃而谈的人好像从来没跟人说过话,就一个劲在那说着。冷光照下来,额角的头发也纤毫可见。嘴角弯着,有一种奇异的自信。
——就算它从没对我好过,我爱它。
就这点来说,不分国境,一样的。
王颦只是知道他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却又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以为他是嫌她抽大烟了,虽然他的确也嫌。
“您不喜欢啊?哎……这个,我以前跟师父到处走的时候得了哮喘,只是靠它救命罢了,抽的少,不至于变成烟鬼……”
“对嗓子不好。”
她愣了下,扭捏起来。熄完火去隔壁房换了衣服,收拾完爬回来躺下准备睡了,嘟嘟囔囔着:“真这么不喜欢啊?”
整个人缩着侧躺的福本先生点头,她就消停了,也缩起来,借他一只手当枕头。
“不担心吗?”
“不会,以我的经验看,您是正人君子,用中国的说法,您是柳下惠。”
王颦没能逗笑这个无甚表情的人,倒是逗笑了自己,又絮絮叨叨了有一会,平静的睡了。福本先生睡不好,他是睡眠浅的人,还有职业病,他时常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也是,太阳晒到他背上就醒,醒来看见那张黑布条的时候心里有些闷。
王颦也醒的早,卖唱的醒得都早。
收拾完,他就该走了。
王颦坚持要帮他把马褂扣子扣完,因为有意思——上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她爹还没卖了她。
“睡觉也带着吗?”
她晓得是在说她的黑布条,不好意思的干咳了两声,直说习惯了。
“我又不是没有眼珠子,睁眼瞎有点吓人,所以蒙着比较好。”
她趁手一圈一圈拆下来,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眸重见天日。
这是病,但未必所有给人造成痛苦的病都丑恶。无力的眼皮半垂着,但是看得出睁开是圆润的形状,杏眼型。
“……”
“怎么了?”
扣子扣好了。
福本先生在低矮的空间里弯着腰,现在弯的更低些,简单的吻落在她的左眼皮上。
有人在敲门,他戴上自己的帽子出去了,看清敲门的人之后又脱下帽子朝她致礼,随后略过那个人一路下了楼。
李大婶活了快大半辈子头一回有这待遇,僵了僵,随后感慨还是他们阿颦会看人,进门正打算喊她下楼去吃豆羹却被这孩子吓了一跳。
“这这这,不是不是,你哭什么啊我的大姑娘!哎呦快把眼睛蒙上,哭着又不掉眼泪怪吓人的!”
将小巷丢在身后,上海滩依旧风光霁月,车水马龙。福本先生忙得很,没空再见。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街上有新来摆摊没多久的后生怯生生的问那个卖唱的去哪了,招了当铺黄老板的一阵嫌。
“犯哮喘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毛病,烟枪都给她点上救命也不抽!死了好!死了活该!真晦气!”
黄老板听不到天涯歌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