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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师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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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师徒
都护府庭院里的那几株白杨树下,小火正慢慢煎熬着一只黧黑的药罐,细小的水泡从罐子口“咕咚”“咕咚”的冒起来,又纷纷破碎开来,如此不断循环往复。
卫延封正坐在白杨树下,瞅着这药罐子出神,随时用汤勺撇去浮末,然后偶尔看一眼白杨树下另一边柔软的榻上,和衣而卧的女子,她穿的是他的衣服——还是这样的任性,乌黑的头发随意挽着,正凝眸看着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那一卷《抱朴子》,纤指在粗糙的纸张上微微的划动。
他看着那只在放了天山雪莲、地骨皮、枸杞等十几味中药的温泉里泡了数日、终于从满是乌血的样子恢复如常的手,心里便是微微一动。
上次还是广德二年的深冬,她病得最重的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彻夜不眠的熬药,帮她推宫过血,再把那极苦的药一小口一小口的逼她咽下去。
本来是嫌她累赘的。
带她回到长安城以后,找来两个地瓜烤熟了塞给她,自己就打算走掉,可是她不吃,泪眼汪汪无助的拽着他的衣袖,他一抬腿她也跟着走——甚至顾不得抱在怀里的两只地瓜还有一个掉在了地上。
那时候她的个头才刚到他的腰吧?可能因为不好好吃饭,生着一头黄毛,脸色寡白的写满了惊悸恐惧,而那始终牵着他衣袖不放的,显然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从长安城里某家的千金,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孤女,若是他真的走了,只怕翌日她就要横尸街头罢?
他在佛堂前的诵经声中长大,又叫他于心何忍。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呢?
虚岁十八的卫延封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认真的问:“你要跟着我?”
小女孩点点头。
“决定了,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
她也很认真的回望着他。
“好。”
卫延封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她的身上,想了想,问:“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打算告诉我吗?”
她听了这句话,那双明眸便倏然亮了起来,刹那间,仿佛千树万树花开。
“我……我排行十一,家里人都叫我小十一。”
“小十一?”
“那你后面呢?难道是小十二,小十三?”
其实世家大族同辈子弟二三十人也算不得什么,他只是莫名的觉得可爱。
小十一也笑了笑,眼泪又溢出眼眶,点头道:“是,就是小十二,不过小十二是男孩子,他已经死了。”
卫延封敛了笑意,站起身看着满城滚滚烽烟:“是吐蕃人杀死他的?”
小十一摇摇头:“不,不是,之前他生病了,病得很重,母……母亲抱着他往外逃,半路上就死掉了。”
他低下头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小十一也抬头看着他。
“忘记这些吧,小十一,你要学会忘记,有些事若是记着,只会增加痛苦。”
“那我还会再见到小十二吗?”
卫延封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可你还会见到很多人。”
“不,”小十一哭了起来,“我忘不掉,我恨他们,恨吐蕃人,是他们毁了一切!”
难以想象,那么瘦小的身躯里,藏着怎样刻骨的仇恨,卫延封握着她的手,感觉到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寒冷,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不是吐蕃,是战争,只要这世上还有生灵,就会继续存在的战争。”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躲在废墟里,寒风呜咽着在城中穿梭,到处弥漫着鲜血和死亡的味道。
小十一饿极了,一只手拿起地瓜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另一只手还是不愿放开他的衣袖,看她这副模样,卫延封倒忍不住想逗逗她,正色道:“我马上要回军营里去了,军营里都是男人,你一个小女孩,怎么跟我一起?”
她听了,有些慌了神似的瞅着他——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卫延封立即就心软下来,原本也不是认真的,可还不等他开口,就听见她怯怯的道:“那……那你做我师父吧?好么?”
“什么?”
师父?
卫延封愣住。
他自己都还是弱冠之年,怎么能做师父呢?就算做了师父,又能教她些什么?
可转念一想,若是师徒,那倒是可以无所避讳的带着她了,大不了把这个娃娃打扮成男孩子,在军营里磨炼几年,即使身为女子,日后也定然性格坚毅,遇事沉着。
沉吟片刻,卫延封点头:“好。”
那时绝不会想到,这个好字所承载的分量,会是如此之重。
重到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后,连再看她一眼都觉得奢侈,他扼守安西五年,当日夜渴盼的人就出现在他眼前时,竟然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为什么?
广德四年她匆匆离开时没有只言片语,六年后她再度出现时,即使生死边缘,依然是这么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小十一抚着胸微微咳嗽起来。
明明是暗暗恼怒的,卫延封却还是皱起了眉:“怎么又着凉了?晚上睡觉还是不老实,总是爱踢被子。”
刚走到庭前打算进来的李怀远听到这句话,不觉红了脸,放慢脚步,轻轻咳嗽两声。
都护大人正把熬好的药盛到汤碗里,头也不抬的道:“什么事?”
“王军曹那儿,近日一共来往的有二十人,已经都在咱们监控之下。”
既然大人没有避讳的意思,李怀远也就直说了。
卫延封恍若未闻,专心的用汤匙在碗里略搅了搅,然后吹吹凉,便舀起一小勺送到小十一的唇边,黑如墨的汤汁泛着热腾腾的苦味,小十一远山眉微颦,脖子拧到一旁,摇头道:“不喝了。”
一贯追随崇拜安西都护的李怀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略有些不忿,就算是师徒,可这师父未免也太宠溺了些,而徒儿却好像全不放在心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徒?
自打都护大人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带回府里来,这短短的十几天里,李怀远已经从一开始的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到了如今的习以为常——最初那几天,大人几乎是不眠不休的熬药,将各种珍贵的药材泡在府里的温泉汤中让她浸泡,她那双手才能得以保全。
还不能活动自如的时候,甚至连头发都是大人替她梳的。
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那双手,是惯用来指挥千军攻城略地的,几时还能给女人梳头了?
可眼前这个脸色淡漠的男人,看起来偏偏没什么意见。
卫延封皱着眉,手底稍稍用力,便把小十一的脖子又拧了回来,语调平平的道:“喝。”
只一个字,却带着不容逆转的霸道。
小十一睨他一眼,眉头深锁,仰起头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然后便把碗掷回了他怀里。
“满意了?”
李怀远十分不悦,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都护大人,不料都护大人不仅丝毫不怒,反而还微微笑了笑。
“监视了这么长时间,弄清楚他们在谋划什么了吗?”
卫延封终于转头看向他。
“他们所谋之事,具体的还不清楚,不过属下可以确定,他们的目标一定是大人!希望大人一定要小心,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
尤其是,千万别被这个女人弄得晕头转向了。
都护大人无声的笑了笑,点头道:“知道了,军中呢?现在大家的情绪如何?”
“都憋着一股劲儿呢。”
卫延封了然,即使不去军中,单看李怀远这小子按着剑咬牙切齿的模样,就知道现在两军之间的嫌隙已经有多深了。
“好,你去吧。”
安西都护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李怀远犹疑片刻,还是提着剑去了,刚走到门边,只听大人微笑道:“进去吧?外面风冷。”
白杨树下容光绝美的女子娇俏的抬眸看着他,嘴里答应了,身子却半天不肯动,于是都护大人微微抿着嘴,一把将她拦腰扛起,就转身进了门。
卫延封把她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刚放开手,一只小小的拳头就往他肩头打过来,都护大人不闪不避的受了,淡笑道:“以前只是任性,现在是愈发不听话了,不过总要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小十一扭过头:“反正不管我愿不愿意,你总是习惯这么强迫我,强迫我听你的话。”
“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你不听我的话,难道我听你的话?”
话音未落,小十一便拧起了眉,脸上有些怒容:“师父师父,你惯会用这个来压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卫延封敛了笑意,淡淡的道:“怎么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
她从来不是温顺的性情,卫延封心知肚明,从一开始就求他教她剑术,他卫氏的剑法精妙绝伦,寻常人一生也难窥一二,他很想倾囊相授,可她那时家中刚遭横祸,这样惨痛的心境下如何能学这杀人之术?却又拗不过她哀求,最后只好摆出师尊的威严压服她:“想学杀人之术,先学救人之术!”
然后丢给她一大堆医书。
其实哪里是这样呢?不过是他怕她这样执着,终有一日会入了心魔。
“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卫延封想缓和气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
小十一将纤细的手指插进乌黑浓密的头发里,漫不经心的捋着,略有几分嘲讽的看着他:“总要讨生活呀,又不像师父,如今已经是安西都护了,想来金山银山、名驹美人总是不会缺的。”
卫延封没有察觉到她话语中那一丝淡淡的妒意,挑眉问:“你也跟着商队来往丝路做买卖?”
“嗯。”
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随时会随着商队离开,去过那样今夕不知何夕的生活,都护大人听了,脸色立即阴晴不定。
广德四年叛乱终于平定的时候,仿佛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踪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清楚得很,这是只白眼狼,她压根儿就不念任何师徒之情。
他不是没有暗自恨过她,不过那时候她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记恨一个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牟羽说得对,家国故土,兄弟手足,连她也会背弃自己。
卫延封轻笑着点头:“来是空言去绝踪,你向来是这样利落,来去自如从无牵绊,师父一直羡慕得很,也许以后卸了这身官服,我也会去过一段这样的日子。”
她蓦地抬起头看着他,那眼神空空的,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看着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眼睛,他忽然有些不想再忍了,冷笑冲口而出:“怎么,师父说的不对?”
小十一默然不语。
当年军中风传他将成为荣国公主的驸马,还没等陛下的旨意下来,她人就先跑了,让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然后离开长安出征河西,从此便是一别天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念及此,他心里某处还是隐隐作痛,恨她的无情无常……就算她身世凄凉比不得公主那等天之骄女,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接受赐婚?
也许,他就是不想要什么皇亲国戚荣华富贵,只想一直守着这个小徒弟,等着她慢慢长大呢?
可是她不给他机会。
小十一也冷冷的看着他,点头道:“师父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倒是师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生死离别,难道还看不透?”
安西都护怔了怔,冷笑着望着她:“你有胆子要走就走便是,我不会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