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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刺 ...

  •   七、刺
      那日卫延封摔门而去之后,居然真的四五日都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暮色沉沉,露天的石台上落满了各色花瓣,小十一将全身浸泡在药浴温汤里,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前,她不觉得冷,只是瞅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然后忽的伸出手,恨恨的把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撕得粉碎,整个人都沉到了水里,慢慢的数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喜欢这样濒临窒息的感觉,总能让人头脑清醒,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不先来向她道歉,凭什么又要她去低头?
      不过这一回,还没等她浮出水面,却有一人跳了下来,水波四溅中不由分说的把她捞了起来。
      拨开湿透的长发抬眸看去,却不是卫延封,而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英俊男子。
      她认得这个人,几年前在长安曾见过的回鹘王子牟羽。
      可是回鹘的王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安西都护的府邸里?
      牟羽王子看清了她的脸,扫过水光中若隐若现的美丽胴体,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艳之意,不过很快便啧啧叹道:“卫延封也真是有本事,能把自己的女人逼得想自杀,何况还是如此美人,真是不解风雅。”
      谁说她要自杀了?
      她懒得答话,漠然的看着他:“既然我没有死,那么你可以出去了吗?”
      牟羽笑着从水池边上爬出去,隆冬时节,一出水面便不断蒸腾起淡淡的雾气来,他居高临下的细细看了看她那张世间少有的绝色面庞,心念微动,忽然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年她身量还未长足,又是男装打扮,不记得也很正常。
      小十一抬起白玉般的胳膊护在胸前,略有些不悦:“可否先让我穿上衣服?”
      牟羽一笑,非常识趣的转过身去。
      “你叫什么名字?”
      “……”
      “知道么,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过他家里有过什么女人,你是第一个,之前我还真以为他是只不沾荤腥的猫呢。”
      小十一正在系带子的手指微僵,眸光凝结在荡漾的水波上,琉璃般的美眸微微迷离起来,淡声道:“真的?”
      牟羽转过头来,有某种兴奋的火焰在燃烧,微微眯起眼睨着她,仿佛对她很感兴趣。
      这眼神让她联想到山间窥伺路人的野狐,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自然是真的,我观察了你十天,得出的结论就是,你对他来说,绝不是一般女人。”
      她侧过头睨了他一眼,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恼之意,仍是淡然的道:“那么,殿下又为何会在都护府里?”
      牟羽脸上的笑意僵住,一双蓝眸立即冷下来,寒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小十一只是微笑。
      “他竟然连这个也告诉你?”
      牟羽眼中阴晴不定,面相又从狐狸变成了狼,带着三分狠辣三分狡狯的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那么,你猜猜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十一微笑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一定不会成功。”
      “这样笃定?”
      牟羽不以为然,眸光带着几分轻佻的看着她。
      “……卫延封是什么人,你我都应该清楚。”
      这女人仍是淡淡的,这副样子,居然和卫延封那个家伙有几分相似,也是那种让人从心底里都感觉到厌恶的神情。
      蓝眸里闪过一丝阴狠。
      这居然是卫延封的女人——还是这样一个绝色的女人,此刻就近在眼前。
      微微咬牙,一双手便如鬼影般的欺近她雪白的脖子。

      ※※※
      今夜有极好的月色,朦胧如雾,色若琥珀。
      议事厅里,戍卫长李怀远神情肃穆的立在一侧,堂下左右两边分列着安西军与陇西军诸位军曹,王辰礼自然也在列。
      而都护大人端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中原官窑烧制的白瓷茶杯,里面盛的是沿着漫漫丝路西来的极品云雾。
      桌案上放着几张供词,正是前几日近云台上吐蕃奸细的供词,为了辨明真伪,都护大人便请了诸位军曹来一同商议,只不过兵法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即使供词是真,也难保敌人不会反其道而行之。
      谁知道没有被抓到的奸细还有多少呢?
      而安西如今与中原完全断了联系,没有军备兵源,没有粮草供给,只要出一点点纰漏,必然一步错步步错,终至满盘皆输。
      所有人都知道,卫延封输不起。
      安西军左军曹颇有些不耐,一挥袖,怒道:“他奶奶的,管他是真是假,是三月来还是五月来,只要他敢出兵,老子一定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此言一出,满堂里诸位军曹都应声称是,哗然一片。
      李怀远蓦地出声喝道:“诸将肃静!”
      卫延封一手握着佩剑,眸色如墨,侧头看向王辰礼,淡然道:“那么,王军曹呢?”
      云雾的香气缭绕在都护大人的眉前,仿佛云山雾罩,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王辰礼突然被他点了名,心跳突突的快了几分,声音不知怎么就弱了几分:“和……和左军曹意见一样。”
      满庭肃穆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嗤笑。
      都护大人皱起了眉,冷冷的目光落在了远处,扬声喝道:“谁?出来!”
      末座一个才弱冠之年的陇西军曹昂首挺胸的站起身来,走到厅中抱拳行礼道:“末将韩云在!”
      “你笑什么?”
      韩云在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王辰礼,冷笑道:“末将是笑,有人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大人不得不防!”
      话音未落,几个安西军的小将立即恼怒的冲上出去揪住了他,提起拳头就要往他身上招呼,韩云在按着剑笑:“怎么?被我说中了?当着大人的面就要揍我么?末将倒是要看看看,如今这安西,究竟是谁家天下!”
      双方对峙片刻,卫延封缓缓抽出了佩剑纯钩,用一方锦帕擦拭起来,那百炼精钢的寒芒被烛光映射着,仿佛君王生杀予夺的权杖。
      王辰礼看着这一幕,面上青白不定,却始终不发一言。
      都护大人微微叹了口气。
      居然背叛得这样彻底了么?
      “都退下!”
      被都护大人喝命着,双方终于各自退开,即使同处一室,也已经水火不容。
      正在此时,门口有斥候前来飞报:“报!都护大人,戍城卫发现前方烽火台点燃烽火!”
      卫延封眸光一凛,沉声道:“距离?”
      “最远四百里外!”
      如果是骑兵突袭,日行三百里或四百里,也是极有可能的。
      王辰礼突然拱手道:“大人,是否需要我等亲自前往查看?”
      一时厅中诸将的眸光都落在卫延封身上,安西都护略带轻蔑之意的哼了一声,仗剑起身,凝眸看向月空,朗声道:“若是吐蕃来犯,勘察敌情,本将自然责无旁贷,只是诸将可愿随本将一同前往?”
      厅中诸将立即站起身来:“臣等愿往!”
      卫延封毫不迟疑的走出议事厅,步入水银般的月华中,心中却有挥之不去的伤感和失落。
      难道说……被背叛,就是他不可逆的宿命么?

      ※※※
      龟兹伊逻卢城极高极宏伟的城墙上,戍守的将士背负弯弓,手执长戟,烈焰在火盆里熊熊燃烧,在冷月映衬下,散发着惊人的热度。
      都护大人着戎装,披战甲,步态从容的登上了城墙,长史薛恩泽身披大氅,正在向远方观望。
      茫茫夜色里,只有万里闪烁斑斓的星光。
      薛恩泽向他行了官礼,眉宇间颇有几分忧色:“都护大人,如今正是隆冬,城中存粮甚少,一旦吐蕃大军压境,围困此城,只怕龟兹休矣。”
      卫延封思虑片刻:“那么大人意下如何?”
      “目前东北、西北尚有回鹘沙陀二部族较为活跃,不如联合他们,一同对抗吐蕃!”
      都护大人点头称是,还未说话,只听城楼下传来喧哗声,却是几个陇西将领在抗议安西值夜戍卫不予放行,卫延封往身后看看,却见除了李怀远,偌大的城墙上居然没有一个陇西军曹,而王辰礼等安西军曹正站在不远处。
      一颗心便直直的往下坠去,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卫延封对李怀远点一点头,漠然道:“今夜该是安西军戍卫当值,你下去看看,告诉陇西诸将,该遵守的军规,就一定要遵守!”
      “是!”
      李怀远得令去了,匆匆走到楼梯边,满是担忧的回眸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了夜幕里。
      空旷无垠的高空里,除了安西诸将,就剩下卫延封和薛恩泽两人。
      王辰礼握着剑的手,蓦地紧了紧,慢慢的靠近了几分,带着某种危险,问:“隔着这么远,大人看得清楚么?”
      安西都护回眸看向他,那眸光让王辰礼心下微凛,一股惧怕之意便直冲脑门。
      是做,还是不做?
      王辰礼抚摸着掌中的碧甸子,暗暗的咬牙,却听卫延封慢声道:“我执掌安西都护五年来,战场之上,王军曹从未让我失望过,希望战场下,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已出鞘一寸的剑,被此话一激,又蓦地回了鞘。
      王辰礼心跳如雷。
      卫延封淡淡的笑了笑,可笑意还未逝,眼角只见雪亮的刀锋一闪,一把匕首便直直的往他心口插去!
      凭着多年战场殊死搏斗的经验,电光石火间,卫延封拧腰错步,硬生生的往右边挪了一寸,那匕首便错过心脉扎进了肩膀硬实的肌肉里,血光和剧痛刹那间袭来,再往后退一步,匕首便脱了手,留在了他的血肉里,卫延封靠着墙壁略微喘息,冷笑道:“是你。”
      薛恩泽脸上溅了几点血,方才那副忧国忧民的面孔已不见踪影,在火光照耀下狰狞的扭曲着,盯着他,眸光森冷宛如一匹初尝血腥的恶狼。
      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几丝轻轻的笑声。
      王辰礼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却一言不发的沉默着,身后几个亲信小兵却城府不够,全都拔出剑来,只是被卫延封那双数度浴血的寒眸一扫,又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黑暗中,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的踱了出来,深蓝的眸子藏着得意洋洋的笑:“对,是他,都护大人没想到吧?”
      卫延封闭上眼,缓缓的笑了起来,笑容无比的苍凉和落寞,原来最后动手的不是王辰礼,居然是这个看上去从来心忧天下、根本不懂武功的长史薛恩泽。
      薛恩泽如夜枭般桀桀冷笑:“怪只怪跟着大人实在是太苦了。”
      回鹘王子牟羽皱眉看向王辰礼:“王军曹,你还在等什么?”
      王辰礼双手剧震,铿的一声抽出剑来,指着卫延封的咽喉,咽了咽唾沫,涩声道:“大人!对不住!”
      即使直面剑锋,安西都护的长剑仍未出鞘,眉宇间却有股狂佞之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怪你!”
      为他豪气所摄,那剑锋又在他喉头顿住。
      蓝眸穿越阴影而出,王子牟羽浅笑着,负手望向远处:“王大人,那百颗碧甸子,难道还换不来此人一颗头?事成之后,安西都护领地归我回鹘所有,届时归属大人的,又岂止百颗碧甸子?”
      王辰礼剑尖颤抖着,看着安西都护的双眼,浑身都开始止不住的颤抖,牟羽立在几步开外,狡黠的笑了笑:“况且你今日若不杀了他,他明日必不会放过你!”
      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辰礼眸中杀机已现。
      卫延封心头有止不住的失望弥漫开来,可依旧是冷傲而睥睨的,薄唇微张:“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杀我?”
      长剑纯钩瞬间出鞘,寒光微闪,薛恩泽心口处便多了数个血点,可一用力,卫延封肩上的伤口也汩汩的流出血来。
      牟羽笑看着他困兽犹斗,蓝眸冷而残酷:“只是在你死前告诉你,每个人都会背叛你!”转头喝道:“王辰礼,你还在等什么?为何还不动手!”
      匕首带来的伤仍在流血,痛意如此清晰,又如此畅快,安西都护眯起眼,寒声道:“来不及了。”
      黑暗中,数道淡如雾色的人影蹿了出来,箭镞破风声起,城墙上的安西叛军立即中箭倒地——
      卫延封!他竟然早有伏兵在此!
      牟羽脸色立即大变,疾风似的往后退去,一面退却一面仍回眸对王辰礼嘲讽般的大笑道:“你的都护大人又几时真心相信过你!”
      安西都护一手捂着伤口,对暗卫下令:“追击回鹘王子!”
      形势瞬间翻转。
      见大势已去,王辰礼面部肌肉抽搐了下,抬起头对上卫延封那双深墨色的眼眸,一咬牙,手中的剑便向颈中横去,冷风中只听金玉相交般的“叮”的一声响,他的剑便被安西都护轻轻的拦住。
      “大人!”
      安西都护并没有看他,而是嘴唇苍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身后,原来李怀远已带着陇西军及安西军众将登上城墙来。
      此时城墙上,暗卫已尽去,只留下一地死尸和箭镞,还有安西都护和王辰礼两人。
      卫延封肩膀微震,便用那件雪白的大氅掩盖住了伤口,撤了剑拄在地上,对众人微笑道:“长史薛恩泽通敌叛国,已经被安西军王军曹当场击杀,王军曹助本将设陷擒拿回鹘王子牟羽,且救主将有功。”
      此言一出,恍如晴天一声雷,陇西军和安西军众将一时都静默下来。
      小将韩云在脸色数变,出列几步,对王辰礼抱拳笑道:“原来如此!都护大人和王军曹瞒得大家好苦!方才是我失礼僭越了。”
      安西军诸将只觉神清气爽,各个用羡慕、崇拜的眼光看向王辰礼,一个素来与韩云在交好的安西小将用拳头推了他一把,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骄傲:“怎么样?我早说过了,王军曹不是那样的人——咱们安西军,怎么会有叛军之人!”
      韩云在毕竟年少,一时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憨笑起来,卫延封微微笑着,他最了解这些小兵,一旦尽释前嫌,不仅和好如初,而且会更胜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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