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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生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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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末往南数十里开外有一片土丘群,平日里罕有人烟。
申时,日照正烈,一列三十人左右的马队穿梭其间。
秦炀一度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直到在一个土丘边遇上了第一个符灵守卫。
“是太华山术法。”
秦炀与苏琼对视一眼,明明找对了地方,但彼此眼中皆无喜色。秦炀口中默念法咒,不一刻那守卫符灵便化回一张符纸自动飞落到他掌中。
一行人就地停下脚步。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对面驰来一骑。
“来人可是天罡秦校尉?”
秦炀将适才收下的符纸以术法递过,“正是!”
来人核对完身份,立刻抱拳行了一礼,“三皇子已等候诸位多时,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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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高昌太子麴铭本坐在议事堂与大臣商议政事,中途被一名宦官打断。
那宦官平日里乃是伺候高昌老王的,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议政堂前,麴铭只瞥了他一眼,而后便不动声色地遣散了一众大臣与仆众。
待人散尽,那宦官也没有任何磨蹭,利索地近前递上了一张字条,行礼过后便退下了,全程都没有任何多余言语。
又说麴铭看了那字条后脸色陡变,扬声道:“来人,去传执金吾来!”
执金吾不多时赶来,见麴铭脸色不善心下忐忑,暗将自己连日来的作为好好坏坏粗略过了一遍,没得出所以然来,干脆老老实实低头装哑巴。
“随我去天牢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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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皇子殿下如何打算?”
秦炀出了皇子营帐,迎面便撞上一直守在外面的苏琼。
苏琼今年二十有五,两年前通过部曲考核升任为百将,被调来西域前一直是秦陵战场先锋将领之一。这是一个自信的女子,也是一名优秀的天罡。
秦炀使了个眼色给她。
苏琼知他在提醒自己不能心急,面上端肃,暗地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两人一道往前走了几步,秦炀压低了嗓音道:“决定了,就在明日。”
苏琼沉默了一会儿,倒没有露出任何不赞同的表情,只是语气中夹带着几分感叹:“你就不怕闻人日后恨你?”
“她都不怕,我怕什么?”
“……也是。”苏琼听他答得平静,心想这人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便熄了劝说的念头,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营帐,眼神中掠过一线略显矛盾的激赏,“或许你们的选择是对的。”
“我们并无选择的余地,又谈何对错。”
苏琼听出他词句间浓浓的自讽意味,不禁怔然。
“去休息会儿吧,今晚我就跟殿下出发,你先回中道,沿途留意上回追杀闻人的那个少女。”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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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近十日光景,乐无异方才将耕地上的事务告一段落,兴冲冲地赶去了高昌王宫。
乐无异前两年窝在南道前前后后也经手了不少工程,可这一回高昌之行发现的古汉军墓与别不同,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于西域水利的认知。如今他已有了些初步的构想,好容易这段时间忙完,心情正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另一头他已与闻人羽说好要先去渠犁和龟兹看看,闻人羽难得主动提出心愿,他自然无不依从。
不过他来的有些不巧。相熟的宫人偷偷告诉他,前日太子与大王大吵了一架,目下双方都怄着气,谁都不肯见谁,早朝都已经停了两日。
饶是乐无异素知麴氏父子关系有些难搞,闻此也不禁纳罕。
“乐公子,我们宫里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极看重你。奴斗胆,还请乐公子去劝一劝殿下。”
那宫人想来也是急了。
乐无异稍作思量,一来他去心已定,告辞之事宜早不宜迟,二来麴铭待他一片真诚,道义上自己也确实该表示一下关心,便爽快应下了。
那宫人在前带路,很快将他引到了太子居所中的一处偏殿。
“这里是?”乐无异四处打量,他之前受邀在高昌王宫中住过一段时日,眼前这一处小楼却眼生的很。
楼很小,位置也偏,稍远些便完全看不到它的踪影,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出其中文章。整栋楼都是白色石头砌成的,风格很少见,像是源自更西边的国家。楼前是个很小的庭院,碎石围着几圈花草,有个不大的水井,布置很简单,胜在十分雅致。
等走近了,乐无异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婴孩哭声,心中便有了数。早前他知道麴铭有过一个异国宠妾,两年前难产过世,留下了一位小公主,八成就是里头这位了。
“这里是雅公主的闺房。”
“倒是应景……”乐无异低声嘟哝,暗道一声惭愧,他素日见麴铭长相普通作风踏实,心中便默认其在生活情趣上有所欠缺,甚至还暗自因之引麴铭为知己……如今看来却是自己以貌取人了。
“公子有何疑问?”
乐无异回过神,赶紧否认:“没有,没有。”
两人正说着,那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个怀抱婴孩的华服男人,不是麴铭却又是谁。
麴铭显然有些意外,“无异,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乐无异亦觉尴尬,眼神带过引他前来的宫人,不自在地笑了笑。
麴铭见此情状心中明了了个大概,转头喊了个宫婢将孩子抱走,自己向乐无异走来。
“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么冒冒失失闯过来,没想到会打扰到你享受天伦之乐。”
“无妨。”麴铭做了个手势,将他引到庭院中央的长椅前坐下,“你当听说了,我跟父王政见上谈不拢,一连在这儿躲了两日。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把你都找来了。”
乐无异愣了愣,摇头道:“不是的,我是来向大哥辞行,和大王没有关系。说起来,我也是刚刚才从侍官那里知道了你和大王的事。”
“是这样啊。”麴铭哂笑一声,眼底深处泄露了几丝疲倦。然而下一刻他脸色一肃,凝向乐无异道:“在高昌玩得不开心吗,怎么就说要走了?”
“当然不是!这次多亏大哥费心招待,住的好,玩得也好。”乐无异忙不迭地摆手,“只是眼下春耕季节过去,我也没什么可帮忙的了,加上我们在高昌都白吃白住了两个多月,是时候该回家了。”
“回家?”麴铭蹙眉,目光中添了三分小心,打量着乐无异道:“你要回长安了?
“……怎么你们都对这事这么在意?”乐无异一时颇觉古怪,习惯性地伸手抚向脑后发圈。就回长安这事他一路和闻人羽明里暗里闹了好几回别扭,差点酿出心结,之前鹰王也是神经兮兮地为了此事硬给他塞了个妾,现在又轮到麴铭了。
“没有啦,我是说回去见我哥。”
麴铭闻言微顿,点了点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从椅上起身喊了个宫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坐下继续问乐无异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在明日。”乐无异一想到之后能安心陪着闻人羽游玩一段时日,不自觉地笑意盈满了眼。
麴铭虽看着他,却显然没有被他的心情所感染。他目光中多了些捉摸不透的东西,沉吟着道:“目下狼王恐怕正忙着,你回去未必帮得上忙,而况你本来也不善于处理那些琐事,何不在高昌多留几日?”
乐无异听出了麴铭话语中的提点,虽不意外,却仍觉头大。
“果然你和我哥一早就串通好了……”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我也不傻,这时候就回我哥身边妥妥要被他压榨到死,还不如趁此良机在中道多玩玩。我和闻人都已经说好啦,我们先去渠犁,然后再一路向西到龟兹看乐舞。等这一圈走下来,我哥肯定早就忙完啦。”他说着说着,嘴角又忍不住地往上翘。
麴铭仍是摇头,“龟兹乐舞盛名在外,其实难副。这两年那个国家的财富都快被戎族人榨干了,好的舞姬不是被卖去了长安就是离散在西域其他国家。无异,你若真想看,改日大哥便请你去交河最大的酒馆,那里的乐舞未必比长安差。”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放他走。
乐无异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自与麴铭相交以来,对方总是放任他各种施为,从未给过他任何束缚甚或压力,没有道理今日突然这般难缠。他仔细寻思了一阵,本有心细问,又觉麴铭这样的身份万一有难言之隐也不会方便让自己知道,便站起身坚定道:“麴大哥,我知你好意。但我真的该走了,若高昌还有事需我帮忙,你尽管传信给我就是。”
“你一定要走?”
“当然。”
麴铭坐在椅上抬头看了他许久,而后慢慢也站起身,用一种十分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标准上位者口吻说道:“无异,狼王托付我照顾你。我不能食言。”
乐无异皱眉,以他耳力,自然听到了麴铭起身那一刹那四周的异动。
不知何时起,这个庭院已经被人包围了。
“麴大哥?”
麴铭凝着他满是疑惑与诧异的面庞,心底忽地生出了几分同情,可他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环视了一眼庭院四周后,他说道:“无异,你读过兵法吗?”
乐无异点头,他长于武将之家,当然多少读过一点。
“孙子信奉知己知彼,故两军交战胜在先知。而所谓先知者,不象于事,不验于度,亦不取于鬼神,乃取于人,是为间。[1] ”麴铭没有征兆地停了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适时响起,一名金吾卫上前递过一封奏疏样的物事后又默然退下。
乐无异怔怔地看着他们一系列动作,没来由地从心底泛上大片大片的寒意来。
“孙子将间分为五类: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2]”麴铭缓缓转身,正面朝向石楼后停住,续道:“自初见以来,本宫就一直在猜测,闻人姑娘究竟算是哪类。就最新战况来看,姑娘应属生间。本宫浅见,还请姑娘赐教。”
乐无异猛然回头,只见石楼廊柱后的阴影里慢慢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
[1] 《孙子兵法·用间》:“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2] 亦出自《孙子兵法·用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