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道[异羽|古剑奇谭二]》AZCZS

26、决断

　　高昌请来的大夫说闻人羽体质有亏需要好好将养，乐无异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严重，有心开口相问，看到闻人羽一脸疲惫病容又不忍心让她伤神，只好一边加倍用心地照料着，一边抓紧着手安排离开高昌的诸多事宜。

　　连日来他一清早陪高昌官员去耕地交接，不到午时飞马赶回四方馆照料闻人羽饮食起居，若闻人羽睡下他又会抽空奔到耕地上去。两地路程其实不算很远，可如此来回奔忙数日对体力终究是极大的消耗。

　　一次乐无异刚回到四方馆，一晃神差点直接从马上栽下来。醒来时反是闻人羽守在了他床头。

　　“无异，大夫说我的伤都好了一大半了。你手头的事既然没忙完，等休息好后就赶紧去忙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闻人羽养伤期间散着头发，加上元气未复，整个人变得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乐无异一时有些不习惯，“可是……”

　　“总归你要把答应别人的事情都处理完我们才能离开高昌呀。”

　　闻人羽一句话就把他想说的全堵了回去，她冲他笑了笑，七分柔和三分狡黠，原本苍白的病容一下就多了一抹生气。

　　乐无异呆呆地看着，一时忘了言语。

　　闻人羽见他这样也不以为杵，只在唇畔隐约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乐无异慢慢回过神来，闭目笑道：“好，等这里的事一做完我们就回去。老哥那边应该也忙完结盟了，等我们回去肯定热闹……”

　　他心中温暖，不一会儿困倦袭来，再度睡了过去。闻人羽在他身边又守了会儿才起身离开。

　　只是离开的时候，她目中的温存也渐渐失了温度。

　　**

　　交河的城池建制仿造长安，宵禁制度亦然。二更天后整座城池便彻底陷入了一片寂然，除却风声虫鸣，四野之间再无其他任何声响。

　　闻人羽一人立在四方馆的廊前，稀薄的月光将她本就在病中的脸色映得愈发惨白。她浑身一动不动，唯一证明她还有一分活气的是那双眼睛，只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此刻那眼睛里流转着的唯有满满的焦灼与忧虑。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或者说，在准备接受一个答案。

　　约摸快到四更天的时候，她听到了一种熟悉的细微响动。不一会儿，一只符纸折叠成的鸟儿从庭院上空飞落到她的手上。

　　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在原地静站了很久，半晌，她紧紧地闭上双目，再睁开时没有犹豫地展开了那只符鸟。

　　符纸上没有字，只潦草画了一支箭簇和一个马蹄印。

　　阅毕，她又怔然于廊前立了许久。眼中焦灼不再，唯余一片难以名状的沉重。

　　**

　　四方馆的馆使领了乐无异的任务，负责每日给他报备闻人羽的起居。他十分喜欢乐无异这个年轻人，连带着对他看中的姑娘也很有几分好感。在他看来，闻人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心思有点沉。这几日来更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仅见人笑得少了，眼神也越发幽沉，有时看着竟会让人心中生寒。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现象，馆使立即托人传了口信给乐无异。乐无异不敢耽搁，次日便飞马赶回。

　　他一路冲进四方馆，老远就看到闻人羽立在庭院里摩挲长|枪。他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有些好笑，也就只有她这种姑娘，才养出一点精神头就急不可耐地想要舞枪弄棒。

　　“无异？”闻人羽平素是个警觉人，这次不知在想什么想出了神，等到乐无异走到身后才猛然惊觉，“你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没有。”乐无异觉得她受惊的模样有些可爱，抬手将她手中长|枪拿过放回枪架，“大夫说你三个月内不能动武。”

　　闻人羽默然。

　　乐无异见她有些提不起精神，忖了忖，提议道：“后日正好是浴佛节，我们也快离开高昌了，到时我陪你好好转转。”

　　**

　　高昌全国礼佛，对浴佛节的重视程度不下新年。当日，全城的善男信女几乎倾巢而出，街上花车游|行、舞龙舞狮好不热闹。

　　春末的白日里有几分暑气，乐无异怕闻人羽热着，直到傍晚时分才将她带出。那时日头渐落，街上渐次亮了灯，也有不少小贩在路边摆了花灯摊，引得不少年轻男女驻足赏玩。

　　闻人羽转头凝着乐无异，他的目光不断被街上不同的东西吸引着注意，时不时兴奋地指着什么新奇物件引她去看。她心知肚明，他未必真的觉得那些新鲜，只是夸张了自己的样子想营造一种节日气氛驱散她多日养病累积的郁气。

　　他原本就是个样貌极好的阳光少年，目下天色渐暗，两旁明灭的灯火似浑然天成的画笔，勾勒出他年轻英俊的面庞。他的笑容纯净而热烈，琥珀色的眸如同没有瑕疵的莹润玉璧，映出了一整条街的璀璨光景。

　　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如此一个澄净美好的人来？

　　闻人羽感到心尖处发着烫，紧接着，那里又生出了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她怔怔出神，身旁有一串孩童笑闹着经过，手中烟花棒乱舞，擦身而过之际竟毫无知觉。乐无异见状立即侧转过身，双手齐上将她一下圈护在了怀里。

　　某一个瞬间他们离得很近，闻人羽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彼此交融的鼻息。

　　不知过了多久，乐无异的手臂猛地收紧了些，闻人羽看着他微微翕张的唇越来越近，心中一动……

　　下一刻，她动了动身子，从他的怀抱中轻轻挣了出来。

　　乐无异在原地停顿了许久，细小的失望自眉宇间一闪而过。脸上的微红渐渐退去，他俯身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乐无异将闻人羽一路引到闹市尽头处的一座酒楼，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梯子，趁周围没有人，极快地爬到了人家二层的屋顶上。

　　“快来！”

　　闻人羽跟他上去之后不禁感叹，乐无异无愧做了十八年长安纨绔，就算“随意”挑中的屋顶也是视角极佳的观景之地。

　　“下面太闹了，还是这里好说话。”

　　交河城的建筑除了佛塔以外少有二层以上。他们此时所在的这处房顶已经是这片区域内的最高点。下边行人的语声隐约飘将上来，滤去了绝大部分嘈杂。

　　两人并肩在房檐坐下，乐无异率先打破沉默：“闻人，我虽然还得在耕地上忙几天，但你如果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马上传偃甲鸟告诉我。”

　　闻人羽本注视着前方夜景，闻言转头看向他，眸光黑沉冷凝，完全不为节日的热烈气氛所动。

　　乐无异仔细端详了她一阵，心中默叹一声，道：“我知道你的任务可能是机密，但除了那个，你一定要记住，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闻人羽觉得他诚挚的眼神有些灼人，偏过头默然不语。半晌，又突兀地问道：“你还记得沈夜吗？”

　　乐无异一愣，“当然。”而后灵光一现，脑海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带着些小心地试探道：“难道你们这次的任务又跟流月城有关？”

　　闻人羽意外于他突然的警惕，顿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只是我有一个存了三年的疑惑想问你。若当年你一早就知道沈夜的苦衷，也知道他杀掉的不是真正的谢衣，你可还会那般果断地杀上流月城去？”

　　乐无异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仔细想了想，道：“会吧，毕竟他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只是如果我能早点知道，我可能会跟师父一样选择穷我之力为他们寻找一个两全之法。这样，也许沈夜和瞳他们就不至以那般悲惨的结局收场。”

　　闻人羽借着灯火看到他面上流露的遗憾，胸口没来由地涌上了许多烦闷，“可是谢前辈找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找到……你就有这个自信能找到吗？”

　　乐无异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自然，微觉奇怪，“闻人，你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提这个？”

　　闻人羽勉强扯了扯嘴角，正过头看向远方，语声中带着轻微的自嘲，“没什么。只是有时候会想，那些流月城上的人，当年该有多恨我们？”

　　乐无异见她明显有所感怀的神情，心下柔软，“我果然还是得多陪着你，看你一个人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啊？”闻人羽一记若有似无的眼刀送到，他赶紧赔笑，语气却郑重了几分：“闻人，说真的，流月城那事我事后也经常回想。其实当年我们四个踏入流月城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唯有你一个是真正与他们有血仇的……我师父和沈夜的那笔账，说穿了，其实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你不同，程师傅于你不仅是师，亦是父。实实在在的十八年亲情就这样断送在了他们手上，他们不也从没有问过你恨不恨？说来也讽刺，到了现在，却也只有你还会念着他们。”

　　闻人羽怔忪地听着，其间脸色微妙地变了几变。她动了动唇，好半天没发出声音，末了，她问道：“你不觉得我伪善吗？”

　　乐无异一惊，面上露出诧异之色，伸手扶上她的肩，“闻人，你看着我，别再想这些了。对于流月城的人来说，生存本身便如同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不由他们选择，所以同样不由我们选择。可世间像他们那样的境遇终究十分少见，你何必一直纠结于此？亏你还是个天罡，想这种事情不是更应该果决一些？”

　　闻人羽皱着眉将他看了许久，神态一度说不出的怪异，似忧虑似审视亦似渴望。乐无异越发摸不准她在想什么，只觉惊异，急道：“闻人，你到底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闻人羽不答。过了好一阵，她缓缓仰起头望向顶上浩瀚的星空，声音乍听起来有些遥远：“师父以前说过，虽然军人执的是杀器，但军人本身绝不该成为杀戮的机器。所以我们为何而执杀器，又如何去执，总该先想个透彻……”

　　闻人羽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交河夜景辉映出她转折流畅的侧脸线条。乐无异目不转睛地看着，无端觉出了一种陌生而决绝的美感来。

　　良久，闻人羽问道：“无异，若沈夜还活着，你会原谅他吗？”

　　**

　　子夜时分，一道蕴着灵力的光华自交河四方馆划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