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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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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从龙门荒漠往北出了玉门关便进入昆仑地界。昆仑山上气候严寒,终年积雪,只有与荒漠接连处还有个小村庄,再往北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冰原。浩气盟与恶人谷的守军对峙在冰原东西两翼,时常有些小冲突,互不退让。
冰原西部有一条小道往北,越过冰原,经过一片松树林,再往西北而去,便能进入恶人谷。恶人谷是谁所创立已不得而知,而其真正成为江湖一大势力却是雪魔王遗风入谷之后。十数年前王遗风犯下自贡血案之后便避入此谷,一跃而成为恶人谷之主,与其他九人并称“十恶”,其下第二恶人便是“阎王贴”肖药儿。
徐淮本想托浩气盟照顾裴元,但他此去恶人谷又多有不便,只得将他托付给山中猎户。安置好裴元,便独身前往恶人谷。
恶人谷原是一火山口,已许久不曾喷发,地缝深处仍有炙热的岩浆流过。因此它在昆仑之北,气候反比昆仑要温暖些。甫入恶人谷,走了不过里多,便能看到一颗焦树矗在路旁,树的旁边立着一块巨石,用手腕粗的锁链缠绕,上书“一入此谷,永不受苦”,深深刻入巨石中。过了大石,才真正到了恶人谷的地界。
徐淮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心知这一去便无回头之路了,他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蒙的,有股莫名的压抑之感。他没有再看那巨石,沿着唯一的小道往恶人谷深处行去。
过了巨石又走了两三里,终于见着第一个人。
那是名恶人谷的守卫,懒洋洋地靠着路边坐着,穿着棕色皮毛制的大衣,脖子上挂着一圈项链,徐淮一眼便认出,那圈项链上骨制的装饰分明是人的脊柱尾骨,眸色不由一暗。
那守卫见到有人来,吃了一惊,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却没有起身,大手一挥,手边的一块大石急往徐淮冲来,稳稳当当地正落在他面前。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徐淮一脚踢开挡路的石头,停在他面前:“万花谷徐淮求见肖药儿前辈。”
肖药儿?
守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恶人谷中一直有个说法,得罪谁也别得罪肖药儿,得罪了其他什么人,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得罪了肖药儿,他却能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这万花谷的人要见肖药儿做什么?
“毒皇岂是你说见便能见的?你当这恶人谷是客栈?”那守卫站了起来徐淮才发现他身量极高,足九尺有余,站起来犹如一座小山挡在面前。他从身后一摸,拎起一柄大锤,足有两个人头大小。他拎着锤子甩甩胳膊,轻若无物。
徐淮毫无惧色,身形一晃已是先发制人。那守卫只觉眼前一花,已不见人影,他身形巨大,本就不灵巧,一见徐淮消失,便知不好,正待转身,一个利物抵住了他的下巴。
徐淮手上是一只判官笔,内气催动下,根根豪毛有如利针般竖起,威胁地抵在守卫颌下。守卫正想召唤帮手,却听徐淮道:“你是什么东西,耽误了前辈的事可能负责?”
守卫一怔,他这言下之意竟是他是肖药儿的人,只是这称呼却又不像。恶人谷往各门派都有派出眼线,可派出的是谁却只有十恶自己知情,这守卫一时也吃不准徐淮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一时便没有动作。
“你派人告知前辈一声,他自会见我,你区区一个守卫哪里还能替他作主。”
那守卫神色一变再变,终于伸出食指中指在口中搓了个呼哨,不大会便有两人从旁边的小路奔来,见到守卫被擒都是神色一紧,警惕地看着徐淮。
“你们,去告诉毒皇院的人,万花谷徐淮要见肖老儿,看他的意思见是不见。”他说着话,喉结上下滚动,好几次擦到徐淮手中的笔尖,不由有些害怕,拿眼角余光瞄徐淮,却见他沉着脸,神情莫测。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一人转身便往谷内深处跑去,另一人留在原地与徐淮对峙。
徐淮这一招其实冒了极大的险,裴元还在等着他救命,他实在不能在此浪费时间,只好孤注一掷。他曾帮过肖药儿孙女,因此与他也有一面之缘,希望这点情面能让他顺利过了这关。
那人一跑便近半个时辰不见人影,三个人等得都有些心焦。
“他奶奶的,怎么这么久,老子命还悬着呢!”那拦路的守卫心烦地骂起来。话音才落,便见路上跑来一个身影,正是去而复回的守卫。
“毒皇同意见你,不过他现在人不在毒皇院,让你去兽王那儿去。”
徐淮闻言终于收起了手中的笔:“带路。”他不再回头看挟持过的那个守卫,只听见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
肖药儿的客人恶人谷中人还不敢怠慢,引路的人虽是疑惑,也深知谷内生存之道,并没有多问,一路将人引进了尚兽苑。
徐淮一路走来,刚进谷时还不觉得,越走越深才嗅到空中时时飘散的血腥味,到了尚兽苑,这血腥味已让他难以忍受。
苑中的人比路上看来多了些,更多的是尸体,人的,动物的,血淋淋堆在一块,有人从尸体上割下肉来去喂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惊惧的尖叫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处竟不似人间,更像是地狱。
徐淮跟着上了一座木屋的二楼,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木制大椅,一个小女孩正盘膝坐在上面,肖药儿便坐在她旁边。女孩儿正抓着肖药儿的手臂摇晃,似乎并没有看到徐淮:“不嘛不嘛,我就要他,你总得给我弄个人来。”
肖药儿却看到了徐淮,他指向徐淮,对着那女孩说:“那你看他怎么样?”
女孩偏着头看了看,眼中是如普通孩子一般的清澈澄净:“那也好,就你了。”她随意指了一个人:“你,带他去喂我的小鸟儿。”
被她指到的中年大汉闻言便要来抓徐淮,被徐淮跳开躲过。他这才仔细打量起小女孩来。这女孩子模样十分娇俏讨喜,穿着红色碎花小褂,看到他躲开,有些生气,两眼瞪圆了看向他,像是在责问徐淮怎么可以躲开。周围虽都是成年精壮男子,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却十分恐惧。这恐惧十分奇特,他们不由自主关注着小女孩的一举一动,却又仿佛目不斜视,似乎害怕被她发现自己注视的目光。
这女孩是谁?
徐淮心中生出疑问。
尚兽苑中的主人勿庸置疑便是万兽王,而这小女孩似乎身份尊重,无所顾忌,与万兽王又是什么关系?她刚刚似乎是说她的鸟儿?
徐淮可不会以为她口中的鸟儿会是画眉黄雀这些关在笼中的小宠,他可没忘记这小女孩是要拿他去喂鸟的。徐淮想起路上看到的情景,眉头不由深皱。
“以人饲鸟,小小年纪竟然就如此狠辣,难道那万兽王就是如此教导你?”
小女孩轻哼一声,昂起头:“什么教导,我就是万兽王,该怎样我说了算。”
徐淮大惊,万兽王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只是近两年偶从恶人谷口中得知此名,知道他喜怒无常,行事不拘常理,就算在恶人谷中也没什么人敢招惹,却从未想过这万兽王竟然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娃娃。他又仔细看了看,小女孩除了神情有些倨傲,实在是看不出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两样。
“人生而有灵,有知有感,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你拿人去喂鸟,难道不知人会痛苦,他的家人会伤心吗?”
“鸟也有灵有知有感有父母兄弟姐妹,它不吃东西就会饿死,为什么不能拿人去喂!”
“你也是人类,鸟却是异类,以同类喂异类,可知何谓亲疏远近?”
小女孩撇过脸:“我可觉得鸟儿比之其他人来说,要亲近多了。”
徐淮气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拿自己去喂鸟,却要用别人的性命?”
小女孩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拍掌哈哈大笑:“他们要是逃得了我也不会勉强。”徐淮闻言也觉身上一寒,完全没想到这女孩看似年幼,却如此偏激,他正要分辩,肖药儿却突然插嘴:“兽王喜欢用什么去喂便用什么喂罢,不必管其他人是什么想法。”他声音低沉喑哑,几乎听不清楚:“不过这个人老头我还有点用处,女娃娃自己另外挑个吧。”
“不不不!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我不管我都要!”万兽王发起火来,她从席上跳起来,一脚登翻了席前的小几,瓜果点心滚了一地。
“你尚兽苑这么多人难道还挑不出个食物来,非得跟老头子我抢人?这徐淮瘦不啦叽也没几两肉,几口就吃完了还不够塞牙,不如换个吧。”
“不嘛不嘛,明明是你跟我抢人,我先看中的!”小女孩不答应索性倒在席子上撒泼打滚起来。
肖药儿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你的宠物既然要吃那么多,又要那么多食物,不如杀几只。没那么多宠物便不需要那么多食物,也就不用抢了。”他的神态虽然慈祥,嘶哑的声音却听得小女孩身体一僵,似乎十分惧怕,趴在席上也不敢再动了。
肖药儿见万兽王不再吵闹,便转而望向徐淮:“老头子不知道万花谷的人来恶人谷做什么,莫非是找老头子求医?”他笑起来:“求医可有求医的规矩,徐先生听过没?”
原来早在知道徐淮要见他的时候,他便让人去查徐淮来的目的。昆仑至荒漠,本来就是恶人谷的势力强盛之地,眼线遍布各处,徐淮到尚兽苑之前,他便已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虽说中间还有些疑问,却也知道裴元中毒之事,徐淮来此不可能为其他事。他这样问是有意刁难。
万花谷尚未立谷之前,肖家便是有名的医药世家,只是渐渐衰败,后来药王孙思邈入万花谷,才有了万花谷的崛起,取肖家而代之。肖药儿对此早有不满,只是他一心想要找莫家与公治家的后人报仇,没有心思再对付万花谷,如今徐淮主动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是有此问。
徐淮早听师父提过肖药儿此人,江湖上肖家的事也算不上秘密,他又曾与叶靖衣有过接触,对肖药儿多了几分了解,此时又怎么会不明白肖药儿在打什么主意?他瞄了瞄扑在席上的万兽王,心里清楚自己来的目的,实在不该再多在其他事上纠缠,也知这小女孩心性已然成形,要改变恐怕困难,是以不再多费心思,打起精神应付起肖药儿来。
“非也,徐淮前来并非为求医,只为求药。”
“有何不同?”
“从荒漠到昆仑,不是黄沙漫天便是冰天雪地,寸草难生,徐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得已只好来向肖前辈求药。”
肖药儿摸了摸颌下的短须。万花谷虽信奉杂学,博采众家之长,首重却还是医武之术,徐淮的武功江湖上是排不上号的,医术倒还不差。他上下打量了徐淮一番:“我这只有求医的规矩没有求药的规矩。”
“那徐某便以求医的规矩求药。”徐淮一抱拳:“只是这医药一道,裴师兄想必是不愿假手他人的。”徐淮不卑不亢,他虽是迫于无奈,也不愿坠了万花谷的名声,言明只是借药,医治之法却不愿肖药儿插手。其实以徐淮性格,是并不在意这些高下之别的,只是他明了肖药儿一直对药王与万花谷有所不满,此次必会借机打压万花谷的名声,才会一开始便与他说明。更何况,肖药儿凡是治过的人,必要下毒慢慢害他,徐淮是万分不敢让他医治裴元的。
肖药儿闻言桀桀怪笑了起来,说不出的阴沉可怖:“小娃娃信不过老夫啊。”
“不敢劳烦前辈。”
肖药儿眯起眼盯了徐淮一会,徐淮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紧张起来。过了好一会,肖药儿才继续开口:“哼,也好,老头儿我还不想救孙思邈的徒弟呢,不过你说这求医的规矩却也不能破坏,不然江湖上说起来,我这张老脸可要挂不住了。”
“徐淮不敢让前辈为难,这毒药便由徐淮代裴师兄吃下吧。”原来肖药儿以前医人之时,必会在病人身上下一种慢性毒药,他医术又好,毒术也高,竟很久没有被人发觉,只是被他医治过的人必会先慢慢好转,过一段时间又无缘暴毙。后来此事被孙思邈识破,他才被人追杀躲进恶人谷。进了恶人谷后,又有一些恶人得了奇病想要找他医治,他也立下规矩,凡治一人,必要下毒害一人,倒不拘是病人还是病人的亲友。此事江湖上人人知情,徐淮怎么可能让裴元再去中毒,是以提出由他代替。
“由你代替是好,只是……”肖药儿话锋一转:“小老头还没自信到我这小小毒药天下无人可解。你徐淮身为万花谷弟子,这小小毒药想必奈你不何,按这求医的规矩却失了老头的本意,有放水之嫌了。”
徐淮皱眉。肖药儿的毒药自然不是什么“小小”毒药,可是他却要改了自己以往立下规矩,却不知在打些什么鬼主意。依现今情况看来,这肖药儿也定不会理会他与叶靖衣浅薄的交情,徐淮索性也不自讨没趣,只一拱手:“晚辈驽钝,请前辈指教。”
肖药儿满意的捋着胡须:“我的要求不算高,留下你两只招子如何?”
徐淮气息一窒,暗骂这“阎王帖”果然是好狠毒的心肠。知道毒药可能会奈何不了他,反而想了这么个恶毒的主意。肖药儿条件提出,自己也觉得意,如果说是要徐淮性命,他定是不答应,下毒又未必奏效,若轻易被解,反而落人口实,说他肖药儿确实比不上孙思邈。而这条件,比起其他江湖人来说,代价也算得低了,若是徐淮不答应,他也用不着再理睬,就把他给兽王喂鸟又如何。肖药儿老神在在,等待徐淮的回答,徐淮低吟片刻,咬牙道:“前辈要徐某一双眼睛徐某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肖药儿闻言不由冷笑,他道徐淮对裴元如何情深义重,此时看来也不过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无缘无故地,徐淮凭什么用双眼睛救人?
“徐某双眼不能留下,却愿留下一眼一臂以作交换,不知前辈可能答应?”徐淮此言一出,肖药儿不由一怔,徐淮要留下什么其实在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没想到他真愿牺牲。就连趴在席上不敢动弹的万兽王听到这回答也不由抬头看他。
原来徐淮本已下定决心,裴元中毒因他而起,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要救回裴元,但是如果双目失明,他又如何为裴元医治?更无法将他安全带回万花谷,是以宁愿以一眼一臂的代价作为交换,也可保裴元周全。
“这嘛……”肖药儿望向徐淮,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闪烁。半晌,他终于道:“既然小娃儿你有此心,老头我当然成全。”
徐淮一拱手,神色平静道:“多谢前辈。”他话说完,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放在眼前看了一会,终于一咬牙,刺向自己的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