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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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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每日的下午,如果有时间,阿麻吕会在万花谷的花海散会步。万花谷的景色很美,落星湖、三星望月、仙迹岩、水月宫……各有各的美处,阿麻吕最喜欢的便是花海,徜徉其中便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放下。倘若时间足够,他也会躺在花海里睡一个午觉,下午再去处理谷内的事务。这个时候,万花谷的弟子都十分体贴地从不来打扰。
可是今日有些不同,才躺下没多久,陆市便带着弟子前来找他,一问,说是有人有急事要见他,对方声称事关裴元的生死,一定要见他。陆市不敢耽误,所以带人来寻他。
阿麻吕心中一惊,裴元难得出谷,怎么才一出去就出了事?徐淮不是在他身边么?
“那人叫什么名字?”阿麻吕边走边问。
陆市想了想,回答道:“杨饮风。”
杨饮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万花谷,这是他第一次来,也不知道要找谁,谷口接待的弟子不认识他,见他说得不清不楚,只说是关于裴元与徐淮的,也不知该不该信。后来杨饮风想到徐淮曾与他提过阿麻吕与他要好,谷内的事都由他负责,只好找他。正好陆市巡逻至此,听到他说的话,急忙寻了阿麻吕来。
阿麻吕三言两语问清了事情的经过,接过杨饮风递过来的药单兀自沉思,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此事关系重大,你同我来。”说着,摒退其他人,亲自带他往三星望月走去。阿麻吕将杨饮风请入自己平日办公的屋子,转身便将房门关上。
杨饮风也没注意,只催着他赶紧派人找齐药材他好给徐淮送去。阿麻吕安抚地拍拍杨饮风的肩膀,坐到书案后又沉思了一会,才道:“杨少侠,我知道你是真关心裴先生,只是……”他将药单摊在案上:“这药我们不能送。”
“什么!”杨饮风惊地从椅中跳起来,他本想只要快快到了万花谷,要解裴元的毒总是来得及的,没想到辛苦赶来竟是这么个答案,安全无法接受:“为什么不能送!徐淮那么信任你,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杨少侠请暂息怒,我知道你与徐淮是好友,是真关心他不愿辜负他的托负,才将实情相告。不是我不愿救他,而是,”阿麻吕说着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药单:“徐淮写的这方子没用。”
杨饮风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杨少侠对医术一窍不通,所以看不出来。徐淮写这方子的原意便不是让你带药材去救裴元,他只是想支开你。而且据你所说,裴元在龙门客栈中的毒,从龙门客栈到万花谷一来一回足要五天,再快也要四天,以百日红的毒效而言,裴元根本撑不过这段日子,徐淮不会不知道,你来万花谷就算带回药材也是来不及的。”
“那徐淮到底是要……”
阿麻吕脸色一沉:“荒漠往北便是昆仑,再北上就是恶人谷,徐淮是要去恶人谷寻药。”
“啊!”杨饮风一听不由惊叫出声,恶人谷声名狼藉,徐淮如果要去恶人谷无异自寻死路。
“这下你明白徐淮为何要你来万花谷了。”
杨饮风失去全身力气似的瘫坐回椅子:“徐淮他……不行!我得去找他。”他说着又站了起来,便想走。
“杨少侠请留步,此事本与你无关,何况你如今再去无论如何是帮不上忙了,反而辜负了徐淮一片好意。”
“他的安危便与我有关,就算什么也帮不上,我也要去!”杨饮风眼中尽是一片坚定:“我不能放任好朋友身处险境,自己却安然享受他的好意而无所做为。我必须去。”
“……”阿麻吕望着杨饮风,他也想像他一样可以什么也不在乎地任性而为,可是他不能,他得对万花谷所有弟子负责,他不能让万花谷所有弟子,数千人为了一时的意气,身处险地。他觉得自己有些羡慕杨饮风,他是真正的江湖儿女,意气相投便可出生入死,而他不是。他做不了杨饮风,他思虑太甚,顾忌太多,所以他是阿麻吕。
“如果碰到徐淮,请代我向他说一声抱歉。”
杨饮风向他一抱拳:“告辞。”
裴元觉得热,浑身像是烧起来一样,血液都要沸腾。头脑昏昏沉沉地不清楚,只记得有人喂了不知什么液体到他嘴里,太难吃被他吐了出来,那人又不死心继续喂,又被吐出来。后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他的嘴上,又灌了一大口进来,这回想吐却吐不出来了,舌头被堵在嘴里,被迫将液体咽了下去。那药液咽下去后,身体便渐渐凉了下来。裴元觉得舒服一些,哼了两声终于睡安稳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裴元躺了不知多久,浑身都虚软得要命。他静静躺着,慢慢回忆起发生的事来,理智知道该不过这两天的事,想来却恍若隔世。
身上的知觉慢慢恢复了些,才觉得右臂被什么东西压着,他轻轻动了一动。旁边突然便有了大动静:“你醒了!”
裴元想说话,说不出来。
然后便是一阵乒乒乓乓桌椅打翻的声音,徐淮终于找到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裴元太久没见光,觉得那光亮十分刺眼,便闭了眼侧过头去。
“总算醒了。”徐淮的手摸上他的脸颊,接着便将头靠在他颈边,长长地叹息。
这时,裴元似乎说了什么话,声音太过沙哑低沉,徐淮没听清,又问了句“什么”,第二次才听清,裴元问的是,他躺了几天。
徐淮掰了掰手指头:“四天四夜。我怎么觉得像是过了四年?”
裴元又发出了声音,这回徐淮听清了,他是在笑。徐淮摸着裴元的脖子,说:“别吭声,嗓子都烧坏了,得将养几天。饿不饿?锅里还焖着粥,热的,怕你醒来想吃。”
裴元这才觉得饿,饿了好多天,感觉都迟钝了。徐淮从床边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就来。”这时裴元渐渐能适应光亮,睁开眼转回头望过去,便见徐淮的背影从屋门口拐出去,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十分安心。
没一会,徐淮端着个小碗进来了。他先把裴元扶起来,拿枕头枕在他背后,再慢慢一口一口喂他喝粥。裴元喝了两碗,渐渐缓过来。徐淮又拿帕子给他擦脸,裴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有推拒。
做完这些事,天已有些蒙蒙亮,裴元精神不济,又是昏昏欲睡,徐淮也累了好些天,一直没怎么休息,此时也坚持不住了。裴元没法说话,比手划脚地让徐淮去歇着,徐淮不放心他一个人,又不肯。裴元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心中不舍,又见他不愿离开,只好红着脸让了一半的床出来。其实以往他们师兄弟也时常同床,可自从上次听了徐淮对他的一番表白,他此刻心境就大异于往常了,此时的动作倒像是自荐枕席。他半是尴尬半是羞赧,让出一半床来便侧过身去没敢看裴元。身后犹豫一阵,才悉悉索索地挨上来。
以往徐淮与他同床,都喜欢抱着他睡,此时却是规矩得很,可能是累了,翻覆一阵,便再没有声响。裴元打了个哈欠,也渐渐睡去了。
再度醒来,徐淮早已不见,等了半日才从外面回来,回来的时候带了个人,赫然便是杨饮风。
杨饮风见他无恙,也高兴得很,他日夜兼程昨夜才赶到昆仑,本不知道该往哪寻去,正无头苍蝇般乱转,打算去恶人谷探探消息,正好碰上出来打猎的徐淮,才跟了过来。
“你没事总算好了,亏得徐淮这一趟去恶人谷为你找药。”
裴元笑了笑,看向徐淮,徐淮却没有看他。他肩上还背着猎来的野鹿,催着杨饮风去给他帮忙把鹿皮给剥了。
“好好好。”杨饮风抱怨道:“我辛辛苦苦赶来,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反叫我做这做那,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了。”他说完便跟着徐淮出了门,跟去厨房当下手。
裴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为裴元的身体,三人又在小苍林多住了两天,第三日才启程。柳无眉等人先去了藏剑山庄,杨饮风倒不着急,又不放心徐淮他们,便同他们一道走。这一路倒是相当顺遂,平平安安到了长安。既已到长安,三人也便不急着赶路,杨饮风又去找人往藏剑山庄寄信,徐淮便同裴元另去见长安内万花谷的弟子,转信回谷里报平安。两人走在路上,却都是无话。之前有杨饮风在,与徐淮说说笑笑,裴元虽是个少话的,嗓子又受了伤,此时也好了大半,偶尔插上一两句,一路倒不觉安静。此时只剩下两人,徐淮却突然沉默下来。
自从裴元醒后,除了第一天夜里两人还有些交流,这几日下来,徐淮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也不缠着裴元了,也不爱同他说话了,甚至连看都很少看他,若非必要绝不同他开口,哪有之前同他嘻皮笑脸纠缠的样子。
裴元初时没发觉,后来便觉有些奇怪,问徐淮怎么了,他也只笑笑说没事。他嗓子发不出声,说了两句就疼得厉害,开始时还问问,后来气起来,也渐渐不理睬他。偏偏杨饮风又是个迟钝没神经的,一点没把两人的态度放在心上,自顾自地得乐。于是两人独处时气氛愈加沉默诡异,一时难以打破。
两个人互不搭理,走在路上又各自保持距离,若不认识他两,真以为是两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裴元见这状况,心里觉得难以忍受,又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打起冷战来?他在医术一道是极聪敏的,为人处事方面却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如何处理与徐淮这样的关系。如今他见到徐淮便觉得难受,单独与他相处更觉得心中莫名苦涩,只想离他远远的。只是徐淮一直跟在后面,两人又是同路,裴元于是只埋头走路,不觉越走越快了。
徐淮不说话跟在后面,他不放心裴元一个人,见他越走越快,只好紧紧跟着,没想到裴元差点就跑起来,没办法只好跑了两步跟上他拉住。
“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不能走得太急。”
裴元被他拉住停下,才觉得因走得太急,胸口隐隐作痛。他素来好强,知道是自己走疾了,也只偏过头去,没吭声。
徐淮扯着他袖子道:“慢慢走就好,不赶时间。”裴元嗯了声,将袖子扯了回来,慢慢地往前走。他听徐淮关心他的身体,似乎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便安安静静地走路。徐淮看了看空空的手,跟了上去,错开他一步的距离,默默跟着。
过了一会儿,徐淮轻声说:“我不同你回万花谷了。”
裴元一怔,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徐淮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同饮风说好,先同他去藏剑山庄解决他与柳姑娘的事。如今到了长安,想来已经安全,待会你便同王西川先回去,我不同行了。”
“你……”裴元心中混乱无比,不知该说什么。他虽不想与徐淮独处,却又不愿见他离去。
徐淮自嘲一笑:“想来,你也是不愿见我的。如果不是我太冲动,你也不会中那毒,都是我的错。”
裴元皱眉:“我没有这样想过。”他脸上一红,又道:“我也没有不愿见你。”
“大师兄……”徐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继续,只说:“走吧。”便率先往前走去。裴元看他离去的背景,真是一头雾水,他隐约感到在徐淮身上发生了些事情,却又完全没有头绪,问他也不肯说。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束手无策。
到了驿站一问,王西川竟然不在,再一问,搬个棋盘到大街上找人下棋去了。只好又到街上去找。
这人倒不难找,远远地便瞧见有一大群人围成一团,还能听见有人在喊:“将军!我马后炮再将你一军。嘿嘿,没法走了吧,拿钱来拿钱来。”这人便是王西川。
裴元远远听着,脸上黑云密布。王西川这局棋下完,观棋的人散了一些。裴元走了过去,凉凉开口:“生意不错啊,银子赚了不少吧,要不要跟我再来一局啊。”
裴元嗓子沙哑,王西川一时没听出他的声音,低着头一边收拾棋盘一边说产:“哪啊,街坊邻居让我呢,再来一盘好啊。”说完他抬起脸一看,吓掉了几颗棋子:“大……大师兄,您老怎么来了。”
徐淮在旁边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喷笑。裴元一脸黑线,一个爆栗砸去:“什么您老,我才大你多少!”
“是是是,您老人家正青春貌美,风华正茂,是不老是不老。”
徐淮笑得肚子疼,一把勾住王西川脖子:“你就少说两句,谋财害命不是这样的,难道要我笑死不成。”王西川嘿嘿笑了两声,把徐淮推到面前,自己躲到后面。他这人向来自由散漫惯了,以前在裴元手下不知挨了多少罚,如今一看到他心里就犯悚,嘴巴乱说话,还是躲远点好。
“大师兄、三师兄这是要回谷里?我这就去安排,雇个又大又漂亮的马车,保准舒舒服服的。”王西川说完就准备开溜,徐淮拉住他,说:“不忙,你陪着大师兄回去,我还有事得过些日子再回。”
“这可不行!”王西川惨叫。
“嗯?这么不想与我同行?”裴元问。
“这哪敢哪?”王西川心里想,我是哪敢跟你同行哪?他这么想,口里却不敢这么说,转向徐淮:“三师兄,师父吩咐下来,看到你一定要把你逮回去,我哪敢放你走。”
徐淮奇道:“这是何故?难道谷里发生什么事?”
“不独你一人,大师兄也是要回去的。谷里也没什么事,若真有什么事,依我看也是喜事。”王西川朝徐淮挤眉弄眼:“上回你请我送回去那苏姑娘还在谷里呢。”
“不要胡说,苏姑娘去谷里送信,我们只是同她顺路一道走而已。”
“那我可不知道,总之,我是得留下你,不能放你走。”王西川一把拉住徐淮胳膊,就不放手了。
裴元道:“既是如此,你便同我们一道回去。不为别的,苏姑娘那总得有个交待。”
“这……我回去便罢。”徐淮推开王西川:“放手放手!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看着徐淮同王西川打闹,裴元的心情却没有轻松起来。徐淮还是要回万花谷,却不是为他,他能为孙师父的话回去,为苏慕雪回去,却不愿为他回去。徐淮在回避着他,要拉远两人的距离,他却一筹莫展。徐淮与他一向要好,如今突然冷淡下来,裴元心里实在难受。明明徐淮才向他表白,怎么转眼一切都变了样,让他怀疑那夜是不是他记错了,还是他误解了徐淮的意思?
裴元知晓徐淮在谷内人缘很好,也明白自己与他不同,从来无意与他人比较。徐淮来了,可以与他共饮,可以由他笑由他闹。徐淮不在,他也从来不觉得孤单寂寞。可如今,看着他们两人肆无忌惮,自在谈笑,两相比较,心里竟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