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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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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听完丁祺所探得的消息,一直在蹙眉思量的沙横天终于让视线回到近前,方才似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抬眼,目光却只来得及攥住那飞快隐入转角的素纱衣袂。
想要追上去,却又来一个禀报消息的家仆,沙横天只得顿住,示意他报来。
但听得那人垂首禀道:“庄主,收到传信。四大长老明日便可抵歧州,各地执事也正星夜兼程赶来。”
丁祺抬手令那家仆先下去,便听到沙横天冷哼一声,“来得倒快。只不知,这都存的是何等心肠。”
那缁衣武者站在庄主身后,没有搭话。沙横天不大习惯这种无回应的沉默,他回身,见丁祺只微垂了眼眸,似在等着被安排。
沙横天轻叹,继而吩咐道:“你也下去吧,明日起,收敛行迹,不用在人前跟着我。”
“是。”
入夜,玉官潜入一处宅院。这是关中帮某位长老在歧州的居所,妻儿老小也都在此处。虽然不寄希望可以在某人的巢穴寻到人,但这种明显的目标却也是不可放过的。
家主尚未回府,屋前廊下无甚家人走动,只三两不齐的灯烛,零落巡夜的家丁,看起来平静却又萧索。
细细找了一遍,没有见到守卫森严的所在。又转到管事的房上,直至院中灯熄,也不见那管家有何异动。而若是有密室地牢,也该有换班的守卫出没,但好几个时辰过去,也并未发现。
玉官晃了两下在夜风中僵掉的胳膊,面无表情道,“主不留客。既如此,客奉上厚礼便离去了。”眸子漆如寒空,往日的温润春水不复,寸寸皆是凛冽冬雪。
翌日,关中帮四位长老果然到来。灵堂之上,这些往日持重的长者,或凄然长叹,或怆然欲泣,不管真情还是假意,总是让人动容当场。
沙横天跪于灵旁,仰面闭目,那泪便止不住的无声而下。
这些都是父亲的故旧,是一同打拼的兄弟师长,看到他们……便恍若父亲犹在身边,没有远离。只是……这眼前的灵柩,是如此刺眼。
夜阑雾尽,一干人等早已各自归去。唯沙家新主仍在为亡父守灵。纸钱自他手中滑落进铜盆,绽出一片殷红。
这时有人轻轻走入,一抹苍黑,停于沙横天身侧,一瞬之间,也跪了下来,静静与他一道烧那纸钱。
“你来了。”
“嗯……”此等光景,任何言辞皆苍白失力。却,还是想要说上什么,“晚饭,可吃过了?” 玉官看着那人略带憔悴的面容,颇为不忍。
不意外的看着那人摇头。玉官起身欲往厨房,被庄主拉住,“不必了。今夜之后,我不会再如此。只是今夜,便谁都不要理会我罢。”
闻言,玉官慢慢转身,借着那姿势,轻轻将手覆上,柔声说道,“既如此,我便不扰你了,千万爱惜自己。”末了,却又似想到什么,目光中满是挣扎。
“怎么?”沙横天微微侧头,担心的看着玉官。
“有一件旧事。本不甚要紧,也不该在此时问你,但……”挣扎散去,玉官眉间又上几许优柔,眸中却颇有坚定之色,“我想亲口听你说。”
否则,怕是没机会听到了。
“玉官,你问就是了。”
“沙横天,与沙甜甜……?”
话虽没有问完,但沙横天心中却了然。
玉官见他稍按下眉间阴霾,恍然明眸若昔,“你希望我是谁,我便是谁。”
顿了一顿,复又言道:“而他们不希望我是谁,我却偏偏是谁。”盆中火光明灭,好似晕红了他眼底那一深掩的阴影。
“我明白了。”笑意浮上,玉官一点点将手滑开。
袖展手离之际,一点光影烁然,沙横天注意到那枚银蛇戒指,他忽而想起什么。
“璃箫先生,现在法门寺之中。”
刻意没有提及具体位置。法门寺如此之大,甚至大过沙家庄院。
——但,就算不告知具体所在,我知晓,你还是会去的。
见那苍黑一点点隐没于夜色之中,沙横天喃喃道,“昨日遣了徐五跟着玉官。今日若要去法门寺,以徐五之力定然应付不下。嗯……”
“丁祺。”庄主扬声唤道。
“在。”缁衣武者自黑暗中显形。
“跟着玉官,定要护他周全。否则,你也不用再来见我。”
“是。”应过之后,丁祺又接道,“那主人怎么办。”
“你们头领会派其他人过来的。你且去吧。”沙横天敛目,似不愿再多说一句。
同样是暗夜中的行者,要神不知鬼不觉跟踪对方,并不容易。丁祺依着往法门寺的路线而去,却在巷陌之间,失了玉官的形迹。
正自疑惑,赫然发现那人竟站在两丈之外,抱臂看着自己。
丁祺心道糟糕,又不免懊丧。
——想那徐五都未被发觉,以我的轻功,又怎么会被抓个正着。
玉官似猜着丁祺在想什么,步步走近,轻笑道,“昨日有人跟踪,我怎会不知。只是,我要找的人,是你,他么,我自然不愿多顾。”
“我?”丁祺眉头蹙起,疑惑不减。
“正是。除了庄主之外,只有你知道,我师父到底在何处。”
(六)
丁祺深拧眉头,不着一词。
“你若是不说,我在法门寺中遍寻一道,疏忽之下,难免一石激起波澜。”
丁祺听他如此说,便讷讷言道,“倒不如我去救他。你也就不必去了,免生事端。”
“呵,要是你能去,庄主早就吩咐你去了。”
“怎说?”
“一直以来,他们都认为庄主无甚作为,不堪一击。此时若是有你这般强者深入敌营救人,视虎穴为无物。他们当作何想,定要重新估量庄主的势力与用心。简言之,打草惊蛇。”
“那你?”丁祺蹙起的眉头还是不得平复。
“我?我自投罗网是吧?你说我任意妄为也好,说我不知好歹也罢……总之,我无法等到尘埃落定再去看,看我师父是活……还是死。”
丁祺觉得对面那人清亮的声音渐渐转为暗哑,便慌忙开口道,“那我……”能做些什么。
玉官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情绪,缓缓道:“就算是自投罗网,也是可以先作些计较的。至少,不能去而无功……你附耳过来。”
长街之上无风无月,黢黢暗影,寥寥低语,实难扰人清梦。更莫说只消片刻,此地又还复初时宁景。
过山门,越大乘殿,直指法门寺的腹地,塔会院。此院专司供养舍利宝塔,寻常人寻常时候是接近不得的。
推开院舍正房的木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七里香味道,玉官忙以袖掩鼻,眼睛不迭寻那香氛的来源。注意到翘头经案上的一只错金博山炉,玉官赶紧过去,执过案头的茶杯,将杯中茶水尽数倾入香炉中。
呼~这香好是闷人,怕不止是七里香而已。
左右踱了几步,玉官心道,这屋子,不似经堂,倒俨然一间起居室。他又将目光向屋子西侧而去,见帷幔之后,摆着一张围屏架子床。走近些看,床上躺的正是璃箫。
低头想要细细查看璃箫的情况,玉官却突然觉得房间适时亮了许多,仿佛就是特意为他。
回头看看,方才那盏十五连枝灯只点了顶上的火烛,这下,却是十五只火烛都亮了。
视线再移,赫然发现那三尺来高的灯旁,竟站着一个人。须发灰白,手执一盏白瓷小灯,显然就是点灯之人。一身绛色连云纹锦袍,举步间,挺拔有姿态。虽未言语,却棱棱自有威仪。
那人兀自走向经案前的簟子上落座,复又扬袖对玉官说道,“请。”
玉官步于案前,揖礼,也跽坐于簟上。
“等了多时,没想到,竟是你来了。”
“我倒也猜到此处有人等着我,却也没料到,竟是吴长老你亲自过来。”
玉官口中的吴长老,便是位列关中帮四大元老之一的吴见岭。
玉官转头看了那围屏床榻一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我师父他……是怎么了?”
“不过是睡熟了。”吴见岭自案上拿过一个茶杯,也没看玉官。
玉官想起进屋之时闻到的七里香,心下了然。
“吴长老此等英明之人,在你面前我也就不冗言了。我想与你,做一个交换。不知以我自己,来换璃箫,可否。”
吴见岭将目光从茶杯上收回,沉沉凝向玉官,道:“你竟一个人前来,真是初生牛犊。我奇的是沙横天没有派人护卫你,他就算再不济,这一两个随侍还是该派得出吧。呵。”
玉官心下一阵烦躁,面上却还是保持着笑意,“以玉官之身份,实不敢劳动庄主。何况,这不过是我的私事,与沙家并无干系。”
“哼,你们的关系,自己清楚便是。至于璃箫,你要换就换罢。”吴长老拂袖起身,却并未离开,只是转至窗前,不知在看什么。
玉官道了声多谢,便匆匆至床前,拿了一味苏合香与璃箫服了。又守了片刻,见璃箫渐渐醒转,玉官这才放下心来,唤了几声师父,慢慢将他自床上搀起,扶着他走到门口。也未多言,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出门往北行,便轻轻将璃箫推出了门去,再哗一声阖上门。
吴见岭听到身后的声音,才回身,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吴长老指的是什么,关中帮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的。而该知道的,你大概都已知晓了。”
吴见岭负手叹道,“真是冥顽不灵。”
却说璃箫刚从昏迷中醒来,意识还不甚清楚,只知道有人将他推出门,又告诉他要向北去。他依言刚刚走出塔会院,便被一黑影拉过,飞奔往西。
风擦着面颊呼呼啸过,璃箫的意识才有点清晰。他看着那黑衣人将他带到一处钟楼前,正想发问。那人却抢先一步说道,“你且躲在此处,趁天亮香客进香之时,混在人群中寻机会出去。好自为之。”
璃箫看着黑衣人往来时方向而去,又听着几十丈外渐起的人声脚步声,好似想通了什么,便赶紧侧身闪进了那钟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