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而行》凛音阙

3、洞察

　　“砰！”沉重的关门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出回响，也像是砸在沈清澜的心口。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沿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

　　窗外，永平里的夜生活正渐入高潮。猜拳行令的喧哗、夫妻争吵的尖刻方言、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不知哪家孩子的啼哭……各种声音像潮水一样，无孔不入地穿透薄薄的门板，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这与她过去居住的、拥有三层隔音玻璃的顶层公寓，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的寂静是昂贵的，这里的嘈杂是免费的，却让她感到窒息。

　　身体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淤泥，将她牢牢裹挟。胃里那碗阳春面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已消散，只剩下冰冷的空虚感。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但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二十四小时内的剧变——陈天宇虚伪的笑脸、冰冷的金属触感、记者们贪婪的镜头、律师无情的通知、以及典当行老板浑浊而锐利的眼神……

　　耻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未来的茫然，这些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越缠越紧。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那脆弱的哽咽溢出喉咙。

　　*不能倒下，沈清澜。你还没有输到底。*

　　她在心里默念，像是某种濒临崩溃前的咒语。孤儿院里抢食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挣扎着站起身。打开那个随她一同被“释放”出来的、空空如也的奢侈皮包，从夹层里摸出仅剩的现金，仔细清点。典当手表的钱，扣除租房和买衣服，还剩下两万八千多。这笔钱在永平里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对于她想要做的事情，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需要一份工作，一个不需要身份证、能支付现金、并且足够隐蔽的收入来源。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荒谬的刺痛。曾几何时，她是坐在猎头电话永远接不完的那一端。

　　这一夜，沈清澜是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度过的。床板硌得她浑身骨头生疼，单薄的被子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半梦半醒间，她总是被各种细微的声响惊醒——楼上的脚步声、隔壁的咳嗽声、老鼠在天花板夹层里跑动的窸窣声……每一次惊醒，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天刚蒙蒙亮，她就睁开了眼睛，眼底布满了血丝。窗外泛着鱼肚白，巷子里已经有了早起人们的动静——刷马桶的哗啦声、老人咳嗽吐痰的声音、以及送奶工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声响。

　　她起身，用房间里那个锈迹斑斑、水量小得可怜的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女人，她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她必须走出去，熟悉这个她未来一段时间需要赖以生存的环境，并找到赚钱的机会。

　　清晨的永平里，与夜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喧嚣依旧，但更多了几分为生计奔波的匆忙。早餐摊子支了起来，油条在滚油中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焦香。豆浆桶冒着腾腾热气，小笼包的蒸笼叠得老高，白茫茫的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摊主忙碌的身影。

　　沈清澜穿着那身廉价的衣物，混在人群中，刻意低着头，放缓脚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她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店铺，寻找着可能的机会。

　　她看到电线杆上贴着招聘洗碗工的小广告，看到网吧门口挂着招收银员的牌子，也看到快递站点在招临时分拣员……这些工作，无一例外都需要身份登记。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是长时间饥饿和高度紧张带来的应激反应。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停在了“辰记面馆”的门口。

　　店门已经开了，里面传来打扫卫生的声响。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盏暖黄色的灯，将不大的店面照得温馨。江辰正在擦拭桌椅，动作依旧是不疾不徐。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掠过她眼底无法掩饰的青黑和疲惫，然后淡淡地移开，继续手里的动作。

　　“吃什么？”他问，声音还是那种带着微沙的平稳。

　　“……一碗阳春面。”沈清澜低声说，选了昨天那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这一次，她稍微挺直了背脊，试图找回一丝惯有的仪态。

　　“嗯。”江辰应了一声，放下抹布，走向案板。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他揉面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轻微声响。沈清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动作。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揉捏面团时，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精准与掌控力。那团柔软的面粉在他手下被反复折叠、按压，逐渐变得光滑而充满韧性。

　　她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的、表盘有些磨损的上海牌手表，表带是皮质的，边缘已经泛白。这与她记忆中那些戴着名表、谈笑间决定亿万资金流向的精英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面很快端了上来，依旧是清汤、银丝、葱花、煎蛋，热气腾腾。

　　沈清澜拿起筷子，这一次，她吃得慢了些。面条的口感依旧无可挑剔，汤底的鲜美抚慰着她空虚无力的胃袋。温暖的食物下肚，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点点。

　　在她快吃完的时候，江辰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回到后厨，而是就站在不远处的柜台后面，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窗外经过的行人，目光锐利得像鹰隼，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平静。

　　沈清澜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放在桌上。

　　“谢谢。”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江辰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巷口右手边第三家，‘欣欣奶茶店’，老板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在找白天帮忙的人。日结，现金。”

　　沈清澜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她霍然转身，难以置信地看向江辰。

　　他……他怎么知道她在找工作的？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她过早出现在这里？因为她眼底的疲惫和强撑的镇定？还是因为她刚才打量街边招聘广告时，那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过于专注的目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个男人，他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下面，到底藏着怎样的洞察力？

　　他是在帮她？还是别有目的？

　　无数的疑问和警惕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江辰合上笔记本，抬起眼，迎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恶意，只是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她人不错，话不多。”他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打消她的某些顾虑。

　　沈清澜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没有。他的表情坦然而平静，仿佛只是随口提供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

　　沉默，在小小的面馆里蔓延。只有窗外永平里的市井之声，如同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最终，沈清澜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无论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她目前急需的，能够隐藏身份，获得现金收入的机会。

　　“……谢谢。”她再次道谢，声音有些干涩，然后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面馆。

　　江辰看着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逃离”的背影，目光深沉。他重新打开那个笔记本，在某一页的空白的角落，用铅笔极快地写下了几个字，笔迹瘦硬，带着一股冷峻的味道。

　　“落难凤凰。警惕性高。极度缺钱。”

　　写完，他合上本子，指尖在磨损的封皮上轻轻敲了敲，望向窗外沈清澜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思量。

　　而此刻，在城市另一端，陈天宇坐在可以俯瞰整个金融区的豪华办公室里，听着手下的汇报。

　　“陈总，我们查了所有交通枢纽和酒店记录，都没有发现沈清澜的踪迹。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天宇端起咖啡，轻轻啜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没那么容易认输。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