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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平里17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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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留室的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短暂却足以刻骨铭心的禁锢。沈清澜站在警局门口,初秋的阳光毫无温度地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剥光了暴露在众人视线下的冰冷。
身上那件昂贵的白色西装,经过一夜的蹂躏,早已褶皱不堪,衣襟上还残留着昨夜溅落的香槟干涸后留下的浅黄色污渍,像一道道屈辱的印记。头发散乱地垂在肩头,精心描画的妆容也已脱落,露出底下疲惫而苍白的本色。
二十四小时的问询,像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凌迟。她重复着同样的辩解,面对着一遍又一遍的、看似合理实则处处陷阱的追问。她的大脑因极度缺乏睡眠而嗡嗡作响,胃里空得发疼,只剩下被香槟灼烧过后的虚软。
但比身体上的不适更刺骨的,是自由后迎面而来的第一击。
她的律师,那位她支付了巨额费用、一向以高效著称的王律师,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纸冰冷的通知——她名下所有银行账户、股票、基金,已全部被冻结。连同那间可以俯瞰整个外滩的顶层公寓,也被贴上了封条。
她,沈清澜,曾经坐拥亿万资产的金融女王,此刻口袋里,只剩下皱巴巴的七十八块五毛现金。连打车的钱都不够。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旁边冰冷的水泥柱,指甲用力到几乎要折断。屈辱感如同硫酸,腐蚀着她的心脏。她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那些光鲜亮丽的行人,他们投来的目光或许无意,却像针一样扎在她裸露的神经上。
*这就是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吗?陈天宇,你做得真绝。*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现在不是自怜的时候。活下去,躲起来,然后才能谈复仇。
她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摘下了左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这是她拿下第一个十亿项目时送给自己的礼物,曾经是她身份和成功的象征。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快速变现的物件。
她没有去那些光鲜的典当行,而是根据模糊的记忆,拐进了几条街外一个狭窄、潮湿的巷子。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老旧钟表维修店,门口挂着“回收名表”的牌子,字迹斑驳。
店里光线昏暗,充斥着机油和旧金属的气味。老板是个戴着单眼放大镜的老头,眼神浑浊却锐利。他接过那块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表盘上璀璨的星空图,半晌,抬起眼皮,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报出一个数字:“三万。现钱。”
沈清澜的心猛地一沉。这块表当年购入价近三百万,即便二手,价值也远超于此。她知道这是趁火打劫,但她没有时间,更没有选择的余地。
“成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力气。
拿着那叠厚厚的、带着霉味的现金,她感觉自己最后的体面也被剥离了。她像一个逃犯,匆匆走进一家廉价的连锁服装店,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身最普通的牛仔裤、T恤和一双运动鞋,换下了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昂贵“战袍”。当她将换下的西装塞进店门口的垃圾桶时,指尖竟有些微微颤抖。
接下来,是住处。她不能使用身份证登记酒店,那些遍布街角的摄像头如同无数双眼睛。她需要一个足够混乱、足够底层,能够淹没她所有踪迹的地方。
手机地图上,“永平里”三个字跳入眼帘。那是这个国际大都市肌理中一块未曾被完全改造的“疤痕”,以租金低廉、人员复杂著称。
当她真正踏入永平里的地界时,感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狭窄的巷子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晾衣竿从窗户伸出,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像万国旗般迎风招展。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饭菜的油气、垃圾桶发酵的酸腐味、公厕隐约的氨水味,还有不知从哪家传来的老旧收音机咿咿呀呀播放着地方戏曲的声响。
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叫,夫妻吵架的方言对骂,小贩推着三轮车的吆喝,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嘈杂的生命力,与她过去所处的那个安静、有序、弥漫着香氛和咖啡因的精英世界,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她感觉自己像一滴误入油锅的水,格格不入,随时会被这滚烫的市井生活炸得粉身碎骨。
高跟鞋踩在湿滑黏腻的石板路上,几次险些崴脚。她不得不扶着斑驳脱落的墙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积水和烂菜叶。按照墙上密密麻麻的招租广告,她找到了“永平里17号”,一栋看起来比周围更加破败的老楼。
楼道里没有灯,昏暗得如同黄昏。墙壁上布满了各种涂鸦和小广告,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年代久远的气息。她摸索着爬上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来到三楼尽头的房间。
房东是个叼着烟、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上下打量着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五百块一个月,押一付一,水电自理。没身份证?”妇女吐出一个烟圈。
沈清澜垂下眼睫,从那一叠现金里数出十张百元钞递过去,低声道:“证件丢了,在补办。”
房东掂了掂钞票,没再多问,利落地收起钱,递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得,看你也不像坏人。就这间,305。”
房间不足十平米,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头桌子,别无他物。墙壁泛黄,爬满了裂纹,天花板一角还有明显的水渍霉斑。一扇小小的窗户对着对面楼的墙壁,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对方家里晚饭吃的什么。
*这里就是她的避难所,她的起点。*
沈清澜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胃部因长时间的空虚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冷汗从额角渗出,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她知道自己必须吃东西,否则可能真的会晕倒在这间陌生的、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
挣扎着站起身,她踉跄着走下楼梯,重新融入那条嘈杂的巷子。食物的香气在这里变得具体而诱人——包子铺蒸腾的白气,烧烤摊滋啦作响的油爆声,麻辣烫锅里翻滚的红油……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名为“辰记面馆”的店门前。店面很小,看起来却比其他摊档干净许多。暖黄色的灯光从店里透出来,在傍晚渐深的暮色中,像一小团温暖的、诱人靠近的火焰。
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棉T恤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在案板前揉着一团面。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手臂和肩背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勾勒出结实而流畅的线条。
沈清澜扶着门框,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个揉面的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身。
那是一张算不上多么俊美,却极其干净清隽的脸。五官轮廓分明,下颌线利落。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不见底,却也没有太多波澜。他的目光落在沈清澜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探究,更没有她这一路走来早已习惯的同情或鄙夷。
他只是看着她,然后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因用力扶着门框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那双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沾满了灰尘的旧运动鞋上。
他什么也没问,转身从身后的锅里舀了一勺清澈的高汤,注入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然后,他拿起一团刚刚揉好的面,动作流畅地拉抻、甩动,面条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由粗变细,最终成为一把细如发丝的银丝面。
灶火“噗”地一声点燃,蓝色的火舌舔舐着锅底。他将面下入滚水中,白色的水汽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他平静的眉眼。
面很快熟了,他利落地捞起,放入那碗清汤中,撒上一点点翠绿的葱花,最后,卧上了一个澄黄完整的煎鸡蛋。
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走到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前,轻轻放下。碗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踏实的一声“叩”。
“吃吧。”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轻微的沙哑,像夜风吹过干燥的砂石,却奇异地穿透了巷子里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沈清澜怔怔地看着那碗面。清澈的汤,雪白的面,嫩黄的蛋,翠绿的葱。最简单不过的食物,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凝聚了全世界所有的温暖和救赎。
胃部的绞痛更剧烈了。
她踉跄着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夹起一筷面条,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面条软硬适中,带着小麦最朴实的香气。汤底清淡,却鲜美回甘,温暖的感觉顺着食道一路滑入胃中,瞬间抚平了那尖锐的疼痛。煎蛋的边缘焦脆,内里溏心,流淌出的蛋液裹挟着面条,带来丰腴的满足感。
她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完全顾不得什么仪态。滚烫的面汤熏得她的眼睛也热了起来,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氤氲了她的视线。
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吃过的米其林星级餐厅数不胜数,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被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救赎了濒临崩溃的身体和意志。
当她终于放下碗,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时,才意识到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案板前,继续着他揉面的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她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在暖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稳和可靠的背影。
“多少钱?”她低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饱食后的虚软。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十块。”
沈清澜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攥得有些潮湿的十元纸币,轻轻放在桌上。她站起身,想再说些什么,比如道谢,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然后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入永平里昏暗而嘈杂的夜色中。
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属于“永平里17号305”房间的钥匙。
而在她身后,“辰记面馆”的灯光,依旧温暖地亮着。
那个叫江辰的男人,在她离开后,才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向她消失的巷口,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