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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苏婆婆的胭脂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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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还不是很老。但是她的头发花白憔悴,手也失去了水分,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干枯。每当阳光很温和的时候,她会带着一个藤编的针线笸箩坐在院子里,慢慢地缝补衣裳,做一些简单的,琐碎的针线活。身边有一个满院子乱跑的小孙女,还有一群小鸡雏。她就像所有的温柔慈祥的老婆婆一样。人们都叫她苏婆婆。苏婆婆很疼小孙女小萦,她给她缝补粗糙的衣裳,还给小萦的两只小鞋上都绣上紫色的小蝴蝶,跑动的时候,蝴蝶就像是要飞起来。
苏婆婆是这个破落的小巷里一个不一样的老婆婆。一样的粗茶淡饭,一样的破衣烂衫,一样的缝补洗辍。可是她和那些坐在太阳地里,茶水炉子边的老人就是不一样。她不会大声吵架,也不会在人后嘀嘀咕咕,诉说媳妇的不是,更不会把儿孙统统叫做小讨债鬼。
但这并不是她与那些老人最大的区别。她爱干净,爱静。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鞋袜齐整。和人说话时,总带着些轻笑,看人的时候眼光迷蒙。不过这些细微的地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谁会仔细地看一个老太太呢。人都说苏婆婆讲究,可到底哪里讲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痛恨这些讲究的,莫过于小萦的母亲。她看苏婆婆的目光是斜睨着的,似乎下一瞬就要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来。母亲高大健壮,两颊鲜红,头发浓密乌黑。她做事手脚不停,干脆利落,干起力气活来也不比男人差。她做事利落,嘴巴更利落,是再不肯轻饶别个的,和她争吵过的小媳妇老妈妈们没有一个敌得过她,也没有一个不服她。
而苏婆婆身材单薄,她年轻时也一定是娇小玲珑的。苏婆婆做事情轻手轻脚,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母亲曾对阿爹讥笑地说,你的娘恐怕是走路都当心踩死蚂蚁哪。苏婆婆的手纤细白皙,细长的手指状如兰花,雪白的腕骨纤细精致。就算是落花街上的大姑娘,也再没有这样一双好看的手。小萦就喜欢死了奶奶的这双手。小萦的手圆鼓鼓的,手背上带着十个小肉坑。泥鳅就说过,小萦的手像刚出笼的热馒首,看着就想咬一口。这话小萦一想起来就生气。
苏婆婆有时候会把小萦拉到身边,仔仔细细地端详,末了总是要叹一口气。小萦手脚的关节长长的,肩膀端着,很像她的母亲。只是瘦弱纤细,还没有长开,长开了,大约就是她母亲的那个样子。最后,苏婆婆总是几分无奈地笑着说,还好,小萦的眼睛像奶奶。
这倒是真的。苏婆婆最美丽的还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凤眼,眼珠晶亮,弧线流畅秀丽,眼尾长而上挑。虽然现在的由于年纪衰老,眼角微微下垂,但是顾盼之间仍然有浅浅的风韵。这样的眼睛是最难老去的。小萦的眼睛也是清清亮亮的,眼裂很开,眼尾长长地挑上去。阿爹也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生在男人的脸上显得斯文忧郁,虽然阿爹只不过是一个账房先生。
对于小萦的长相,母亲从不做好评,似乎她生出来的就是一个南瓜,而不是一个小姑娘。每次一看见她的那双眼睛,母亲总是不客气地说,狐媚眼!母亲极力地把小萦打扮得像是落花街上那些顽皮赖骨的野小子中的一个。如果小萦提出要花或者红丝绳的时候,她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很不耐烦。这些东西只有阿爹才能想到,偶尔给家里的小姑娘买一点回来。小萦觉得自己家的爹娘根本就和别人家的弄反了。
只有苏婆婆才会说,小姑娘就要有小姑娘的样子。她给小萦扎红丝绳,给她收拾衣裳鞋袜。让母亲见了,她也不管。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还会说上一句,老妖精打扮出一个小妖精。小萦也不会伤心,落花街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粗糙,除了泥鳅的娘。泥鳅的母亲倒是爱干净,也不时地收拾收拾孩子的破衣烂衫,只可惜是个病秧子,天一凉就犯病。小萦的母亲还帮她洗过大桶的衣被。
小萦的母亲就是落花街上情理中的母亲,小萦的奶奶却不在落花街的情理之中。比较起来,小萦还是喜欢奶奶更多一些。冬天寒冷的夜晚,是奶奶搂着她睡觉。她的小手冻裂了,奶奶给她抹上自己熬的带着香气的膏油。而手脚不停的母亲却顾不上她,顶多把衣襟掀开,让她把冻僵的小手伸到她的背上焐一焐。小萦就趴在母亲的背上,随着她干活的身体动来动去,直到母亲觉得她碍事了,才走开。
苏婆婆的床头有一个不大的箱子。这个箱子也不在家里所有家当的情理之中。它色泽光润细腻,带着暗暗的光泽。苏婆婆说,这可是黄花梨木的。小萦只听懂了一个梨字。这个箱子上有一把螺钿小锁,平常总是锁着的。在一些灯光晕黄的夜里,奶奶心情好的话,会打开箱子,一件一件细细地玩赏她的收藏。奶奶只给小萦看她的宝贝,小萦觉得奶奶真的将她贴心贴肺了,奶奶的这些收藏恐怕连爹娘都不知道。
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宝贝,都是一些年深月久的老古董。式样古老的银簪,锈迹斑斑的青铜镜,发黄的琴谱里夹着退色的海棠。还有式样已经不时兴的襦裙和披帛。冷纱的床帐严严实实地笼罩出一个小世界,晕黄的青油灯照着,这些零碎的,又美丽无比的宝贝们发出幽幽的光泽,这真是一个梦境一般的小世界。奶奶看着小萦发亮的眼睛,笑笑地问,好看罢?小萦就使劲地点点头。这时候的奶奶,一颦一笑都带上了一种柔美的风情,小萦看着她把一枝残缺的步摇放在斑白的鬓边比着,觉得奶奶的样子真实奇怪透了。小萦趴在一边傻傻地笑着看。
小萦最喜欢的,是箱底的胭脂盒。这是一只檀色的小盒,周身是玲珑的镂空的雕花,盒盖上嵌着一大块碧玉。奶奶说,这可是真正的蓝田玉呢。盒子里衬着薄薄的竹丝笺,上边血红的胭脂已经干涸了,只剩下一种凝结的干红,还有淡淡的玫瑰花的陈香。苏婆婆看着小萦用细细的小手指抠着上边的胭脂,她压低声音说,知道么,这是天下最贵重的胭脂呢。
这种胭脂要选用最饱满艳丽的玫瑰,杂以沉香末,檀香屑,九蒸九晒。然后将膏汁与茯苓,白芷,白术等十几味草药的汤一起蒸,用白纱隔去渣滓,最后只剩下一层清亮透彻的血红的露。将此露调貂脂成膏。
在京城,这样的胭脂极其昂贵,其价值几乎等于一斛珍珠。所以这胭脂就叫做一斛珠。
一斛珠。是艳丽绮华的名字。是价值连城的胭脂。是光华绚丽的梦境。
一斛珠。苏婆婆喃喃着,神色渐渐暗淡。她把东西都掷回箱内,不管小萦还恋恋不舍地看着,合上盖子,恹恹地说,睡罢。
小萦只是觉得自己的奶奶很不一般。谁家的奶奶用桑叶洗头,用艾草薰衣被。又有谁家的奶奶知道用香粉能润泽肌肤,用羊毫能画时兴的眉。苏婆婆这些神奇的地方,让小萦神往不已。小孩子都喜欢自己觉得神秘的事情。可能这就是人们所具有的好奇心罢。小萦有时候会想想奶奶那个装满宝物的箱子,给它编了无数的故事,不过都只有开头,然后她就把它忘掉了。她整天都很忙,有很多游戏要玩。
小萦还只是个小姑娘,胭脂盒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好看的玩具。直到有一天,她才知道,真正神秘和美丽的,不是盒子,而是盒子里那殷红的胭脂。
那是在落花街上最美丽的姑娘出嫁的时候。竹小梅是落花街上的西施,可惜是个天生的哑巴。很多无赖少年总是跑到她们家的茶水铺子里吵吵嚷嚷,他们涎皮赖脸地说,小梅,我的衣裳破了,没有人补。小梅听不见,也骂不出来,但是她立刻挥舞着长把的舀子,将他们打出来。而那些无赖少年恐怕也就是特特地上门,让她的脸因为生气红起来,让她用美丽的眼睛瞪着自己,让她拿着竹竿或长把舀子追赶自己。他们把这个当成了可以在同伴面前炫耀的游戏。
竹小梅的父亲就和城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在大河里跑船讨生活。据说是个长相漂亮的男人,还会吹笛子。他跑船到了剑门,船撞碎在滟滪堆,一船的瓷器都沉到江底,连带三个艄公。竹小梅的父亲就在其中。她的母亲只好在娘家兄弟的帮衬下开了间茶水铺子,对付着生活。竹小梅家里有三个姊妹,她是第二个女儿。上头有个泼辣的姐姐,下面是又娇又宠的小妹。况且她又聋又哑,自然是家里最受气的那个。
竹家的姊妹三人都继了父亲的好相貌。但是最好看的竟是那个穿衣拣剩的,吃饭盛凉的,总被支使得团团转的竹小梅。竹小梅和她妹子竹小竹只差到一岁,两人身材样貌都相当,可就是差了一点韵味。一样清雅的长眉,小梅的更浓淡相宜;一样圆圆的脸,小梅的更丰润秀美。竹小竹娇得眉眼不正,样样都拿二姐撒气,脸上总是一股子蛮横气,比不上小梅眉目温柔清秀。苏婆婆就说,小梅的眉眼间有苦气,红颜总是薄命。还说,自古的美人,眉间都有苦气,生得太好了,天要妒的。小萦想,那还用说,竹家二姐又聋又哑,命当然不好了。
竹小梅虽然聋哑,但是心眼玲珑,目正神清。苏婆婆说,越是眉目清灵,越是受苦。小萦觉得很奇怪,奶奶怎么一口咬定了竹家二姐要受苦。苏婆婆只是说,看着罢。
果然,竹寡妇三下五除二地嫁出了美丽清秀的哑巴女儿。就像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竹寡妇将女儿们全看作横死的丈夫留下来的包袱,巴不得早早地卸掉。竹小梅当然是一个最沉重的包袱。女孩子生得好看,自然是上天赋予的资本,可是这个资本在竹小梅身上,倒成了累赘。那个脸上敷着厚粉的媒婆总是对着竹寡妇未老先衰的脸摇头,摇得竹寡妇心灰意冷,随随便便地就将茶水西施竹小梅打发出了门。
竹小梅嫁人的前一天,还在茶水铺里忙里忙外。她对将要到来的命运完全地麻木不仁。晚上竹寡妇来央求苏婆婆给竹小梅收拾妆容,倒是抹了几把眼泪。竹小梅将要嫁的是一个盲人,和她死去的父亲一样会吹笛子,家里还有俩亩薄田。说媒的婆子对竹寡妇说,你也算对得起她和她死去的爹了,好好歹歹是少年夫妻,总好过做小做妾。竹寡妇流着泪对苏婆婆说,给她打扮得风风光光地出门罢,姑娘长这么大,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是做娘的亏了她。
苏婆婆和小萦的娘也叹息不已。她们很少这样坐在一起,也很少一致地感慨叹息。苏婆婆一口答应下来。母亲还对小萦说,去去,别给奶奶碍手碍脚。小萦才不管呢,她急急忙忙地揪住奶奶的衣襟,就怕奶奶不带她去。
竹寡妇那两间窄小的板房里,胡乱地堆着扎上红布的寒酸的嫁妆。竹小梅端坐在榻上,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地披在肩背上。小萦一头撞进去,就看见竹小竹拉长的一张脸。苏婆婆只是暗暗地摇头,这个刁蛮丫头,恐怕只剩下姊姊的嫁衣不能抢了。女人太刻薄,好看的面相也长出晦纹。
竹小梅的妆台上堆着廉价的胭脂香粉,浓烈的香气刺鼻。苏婆婆用缺了齿的木梳一下一下地笼着她柔软的长发,挽成一个光可鉴人的凤髻,缀上式样粗朴的银簪,插上绢花。小萦在一边看着,不知不觉地小嘴都张开了,忘了合拢。在粗糙的妆台边,浓烈的香粉气息里,竹小梅的容颜在红烛的光影里渐渐清晰,明艳,美丽绝伦。
苏婆婆捏着竹小梅的下巴,仔细地替她画上了涵烟眉。双眉似蹙非蹙,衬得双目如笼云烟。最后,她拿起胭脂。
这是小铺子里买的廉价的胭脂,颜色过于浮艳,涂在肌肤上就像是着了色的纸娃娃。苏婆婆皱皱眉,她犹豫了一下,对趴在妆台边的小萦说,快点,回家把胭脂盒拿过来。小萦喜滋滋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跑。她很愿意给竹家二姐帮帮忙,跑跑腿。还是奶奶叫住她,把系着钥匙的手绢交给了她。
小萦一路小跑着将胭脂盒取了来。看奶奶用簪子挖出一小块,放在瓷盅里,拿一点黄酒化开,顿时一股清冽的异香暗暗浮出,化出艳红如血珠的浓稠膏汁。奶奶用一小块丝棉蘸着,在竹小梅的脸上一点一点,晕出酒晕。最后在她单薄的下唇上点出一个饱满的圆,如一颗鲜艳欲滴的樱桃。小萦几乎被竹小梅的美丽窒息了。她坐在那里,坐在寒酸的嫁妆中间,就像一个下凡的仙女,一个皇后。
小萦毕竟是小孩子,熬不住夜。在后半夜竹寡妇家手忙脚乱地煮甜汤圆的时候,她蜷在新娘子的嫁妆堆里睡着了。迎亲的鼓乐也没有把她吵醒。等她醒过来,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才知道奶奶竟然没有叫醒她去吃酒席。小萦有点生奶奶的气。落花街其他的孩子都看见了竹小梅的花轿,和她的瞎子新郎,一个长得还算斯文的瘦弱少年。
竹小梅就这样,带着精致的妆容和简陋的嫁妆,像一个下凡的天仙那样,嫁给了她盲眼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