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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探花府的琵琶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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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花街,所有的房屋都是一副勉力支撑的憔悴模样。正儿八经有院落和院门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巷口的泥鳅家,还有一家是巷子最尽头的探花府。落花街是一条盲巷,这里很少有人迹。泥鳅家的门是红漆的,探花府的门也是红漆的。泥鳅家的门漆皮剥落,探花府的门也是漆皮剥落。可是泥鳅家的门很小,也不高,门里是一个小院子,有桃花和丝瓜架子。而探花府的红门又大又高,又厚又重,门口还有上马石和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
不过现在上马石已经被野草湮没了,石狮子也成了顽童嬉戏打闹的场地。老人们说这个三进院子的大府第是属于前朝的一个探花郎的,这个探花郎曾经做到了府台的高官。当然探花郎的后人已经不可考,只留下了一个宏伟又森然的府第。三进院子只有前院的正房和门房里住了几户人家,后面两进都已经荒颓,杂草丛生。缺了门扇和窗户的房子黑洞洞的,瓦漏檐残。尤其是后园,荒树杂草连成一片,几乎将破落的窗户淹没。这里连最顽皮的小孩子也不会来。他们还给这个荒败的地方编了很多可怕的故事。
夏天到了,晚上小巷口有凉风,人们都把竹床搬到那里纳凉。小萦最讨厌的小祁子也在。小祁子是药铺的学徒,衣服和头发整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话声音轻轻的,还带着微笑,很斯文,和街上的其他年轻人大不一样。
小祁子寄住在远房的舅舅家。他们一家就住在探花府的两间门房里。小祁子睡外间,白天把铺板收起来就是饭桌。他的舅妈是一个虚胖而暴躁的妇人,时常看见她将自己的两个孩子打得鬼哭狼嚎。那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但是根本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弟弟。他们都有一点缺心眼,也看不出年纪,脸孔从没有洗干净过,衣服是破破烂烂拖拖拉拉,眼睛里永远是白多黑少的颜色。小祁子在这种环境里,居然能将自己收拾得光鲜体面,真是一个奇迹。
落花街上的奶奶婆婆们都说,小祁那个孩子斯斯文文的,看着就讨人喜欢,都恨不得他是自家的孙子。但是小萦最讨厌他。他每次看见小萦都要拽她头上的小鬏鬏,他身上总是有一股子药味,凉凉的。小萦用手揪他打他,小祁子才告饶,还答应给她带药铺里的山楂蜜饯,可是他说了无数次,只带了一次。但是小萦知道他舅妈的那两个脏兮兮的孩子,他的表弟表妹,是常常有山楂吃的,甚至还有蜜渍的金橘。所以小丫头根本不打算原谅他。
夏天的夜晚是很宁静的,天空很纯。空气中有植物的清香。小萦和泥鳅还有其他大点的孩子在竹簟之间跑来跑去,不时有人伸手拍拍他们的脑袋。蒲扇无意识地在手中摇着,还有在井里冰了一天的西瓜。小萦的夏夜记忆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小祁子的话。
小祁子总是在夜色深浓的时候才出现在巷子口。多年以后小萦想到,他肯定是刷完了碗筷,收拾了桌子,哄睡了两个缺心眼的表弟表妹才能出来。可是当时她看见小祁瘦瘦的身影从小巷深处的夜色中走出来,就觉得非常的扫兴。夜晚的小祁和白天的很不同。小萦看见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有一支竹笛,吹笛子的时候,他的眼睛亮的可怕。因为他会吹笛子,吹时兴的小调,泥鳅都有点崇拜他。
小祁子经常吹的一只调子很好听,但是他从来不唱出来。他吹横笛的时候微微垂着眼睛,眉眼很秀气,苏婆婆说:“小祁这个孩子比我们家的姑娘还漂亮。”说着还摸摸小萦乌黑的丫角。乘凉的人都笑,小萦快给气死了。小萦拿白眼看小祁子。
探花府还有两户人家。一家是做豆腐的钱六,他们家有一个大作坊,占据了探花府宽阔的大厅和前庭。还有一家是住在西厢房的梅素衣。
梅素衣是落花街上的一个异数。落花街上都是贩夫走卒,升斗小民。梅素衣过于细嫩的脸和过于纤细的手让她与这里格格不入。大多的时候她都是孤灯闭门,只有在清早,她才会出门去井台汲水。她孤单单走在巷子里,瘦伶伶的身子像是要随风倒掉,走起路来腰肢跟着步子摆动,显出一种动人的柔婉。井台上那些大声笑闹着的大姑娘小媳妇一看见她,都要摆出一种暧昧的脸色,混合着羡慕与轻蔑,惟其羡慕,就更要显出轻蔑。
她和没落的探花府一样,都拥有说不清的口头传说。有人说她是一个府台的侍妾,给夫人赶出来的。也有人说她是有钱人家的歌女,现在年老色衰零落成泥。还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从良的倡优,当年曾在京城大红大紫过。其实她以前是什么人并不是人们所关心的,她和探花府同样不过是纳凉时的一个谈资罢。
当年她大概有三十多岁了,一般这样年纪的女人应该快要考虑到给儿子娶媳妇的事情了。她却孑然一身。但是小萦一直都认为,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女人。她的眉毛很长,右眉弓内有一颗红色的小痣,看人的时候随着眉毛那么一挑,眼光都格外媚起来。她有个姑婆,是个缝穷的老婆子,和她住在一起。大约她也是靠这个维持生计的。那个老太婆总是不停地在外面奔走,兜揽活计,生的乌眉黑脸的。人们叫她梅妈,孩子们背地里叫她煤婆子。梅妈经常到小萦家里串门子,她是个爱聊天的老婆子,但是没人搭理她,只有苏婆婆同情她。小萦的娘一看见梅妈就恶眉恶眼,还会摔筷子碗。煤婆子只敢坐在院子里,从来没有进过屋门。
整条街的女人都对梅素衣很轻视,叫她狐狸精。但是有许多年轻姑娘们在偷偷地学她走路的样子,看人的样子。小萦就看见过送水的老刘那个泼辣辣的三女儿和馒首铺媳妇都那么扭扭捏捏地走过几步,后来她们都放弃了,还是恢复了原先大喇喇的步子。不过狐狸精这个说法给了小萦很多的幻想,每当月光如水的晚上,她闭上眼睛躺在被窝里,总会想象着一只小狐狸在月光下走进探花府草木茂盛的后园,她有着一双长眉和妩媚的眼波,就是梅素衣的样子。
有一天小萦一头大汗地跑回家,正看见煤婆子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她急急忙忙跑到奶奶身边,问道:“奶奶,梅素衣是狐狸吧?那煤婆子是不是也是狐狸变的?”苏婆婆吃惊道:“什么狐狸,小孩子瞎说。”苏婆婆跟小萦说,梅素衣以前是京城瓦舍的琵琶娘,以前也过过咳珠唾玉,一笑千金的生活。她的一曲琵琶换来过无数的绫罗鲛绡。小萦半懂不懂地看着奶奶,奶奶的眼睛里有一点恍惚。小萦只见到沉静的深居简出的梅素衣,不能想象那繁盛的,纸醉金迷中的梅素衣。她很少在巷子里出现,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煤婆子说她嫁过人,但是那个人的正室很厉害。“天天闹啊。”煤婆子对苏婆婆淌着眼泪说。煤婆子总是说着说着就淌眼泪。
后来苏婆婆给梅素衣送过自己做的桂花汤圆和糯米藕,是小萦送过去的。第一次小萦敲她的门时听见里边豁啷一声,似乎失手掉了什么东西,然后梅素衣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动物,煞白着脸。她看见小萦捧着碗站在门口很诧异,但还是请小萦进去了。她的房间很暗,有一股凉幽幽的香味。桌子上堆放着她做的活计,小萦把碗放在桌上,对她说:“奶奶教我送给你的。”梅素衣很激动,她伸手摸了小萦的脑袋,还找出一个陶罐,倒出花生给小萦吃。小萦坐在她身边吃花生,她就捡起刚才掉的剪刀,一边裁剪一边和小萦说话。她说话时总带着几分笑影,很惹人喜欢,小萦一下子就喜欢她了。
小萦还到过她家里几次。每次梅素衣都很高兴。小萦看见她的房间墙上真的挂着琵琶,可是从没有听她弹过。小萦跟她说了泥鳅的小鱼 ,傍晚叫卖的白兰花,还有刘家三姑娘学她走路的事。梅素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萦有几次想着问她狐狸的事情,可是总是忘记了。
梅素衣有时候去院子里晾衣服,院子里满满的放着钱六家的豆腐屉子和晒着豆腐干的筛子。夏天雷雨多,一旦乌云四合,钱六一家就大小齐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笼屉和筛子。仿佛狂风席卷过阔大的院子,一会儿,就只剩下梅素衣晾的衣服在竹杆上随风摆动着。西厢房里光线不好,她根本不知道外面要下雨了。
小萦呆在她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快下雨了,她正一条一条地看梅素衣绣的帐沿。这时候有人叩了叩窗棱,梅素衣愣了愣,就启开一条门缝,小萦听见小祁子在外边低声说:“又在下雨,你怎么还是这样不小心。”梅素衣接过衣服,迅速合上门。小萦说:“小祁子最烦了。”梅素衣的嘴唇动动,却没有说什么出来。窗外的雨点已经打的窗棂噼啪作响了。梅素衣从墙上摘下一把雨伞递给小萦,这是一把描着雪中素梅的薄绢伞。小萦从来没有打过雨伞,更不用说这么漂亮的伞了,她满心欢喜地打着伞回家。一出门,却看见小祁子一个人立在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显得呆呆的,他身上的衣服有了几颗豆粒大的雨点痕迹。小萦觉得他真是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