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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豆腐果和豌豆泥 ...

  •   落花街上有一家馒头铺,相邻的吉庆坊有一家点心铺子,这都是小萦爱去的地方。包子铺是一间临街的旧木阁楼,楼下就是店面,炉子立在街边,炉子上垒着高高的竹子蒸笼。每当揭开蒸笼的时候,白汽就和着香味涌出来。他们家的馒首是白菜猪肉馅的,里面还放了虾米皮,味道很鲜美。掌灶的是老板的儿媳,一个白胖的女人。她的手和胳膊都是肉嘟嘟的,如充分发酵的面团,脸上圆润鲜红,小孩子们叫她馒首媳妇。馒首媳妇的丈夫在河里跑船,小城里很多人都以此为生。他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是个黝黑高大的人,话很少,整天坐在狭小的店堂里,喝着酒看着妻子卖馒首。小萦和泥鳅猜想他一定吃了很多那种白白的肉馅馒首,他们都很羡慕他。
      馒首媳妇很是能干,她总是起得很早,歇得很晚。早上鸡还没有叫,她就要起身,和面,拌馅,做上几大笼屉的肉馒首。等到人们揉着睡眼打开临街的门,他们家的馒首铺已经漫出了热气和香味。馒首媳妇晚上还要点灯熬油地做针线活,家里没有婆婆,只有一个眼睛已经看不见的瞎眼爹和两个懵懵懂懂能吃能喝的小叔,他们家的衣裳鞋袜全都是她一双手做出来。
      吉庆坊的点心铺子在这个小城是很著名的,叫稻香村。这是个很有年头的店铺,他们的糕点在九江郡都很有名气。去稻香村买点心在于小萦是很重大的事情。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才能牵着难得好心情的母亲的衣角,走进那干净的宽大的店铺里。稻香村的芝麻酥糖和糯米糕是小萦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芝麻酥糖是长长的黑黑的,空心的管子形状,有小萦的指头粗细,咬到嘴里全是芝麻的香味。而糯米糕白白的软软的,切成小方块,上面还沾着黄色的栗子粉。只要想一想,小丫头都会流口水。
      当然好吃的东西并不只有这两处有。每到傍晚至中夜时分,就有小贩叫卖着小食走街串巷。冬天里最好吃的就数鸡汤馄饨和豆腐果了。卖鸡汤馄饨的担子一头挑着一只小炉,炉上煨着鸡汤,另一头是碗碟和几笼屉包好的馄饨。在寒夜里小小的炉火显出一种让人心颤颤的温暖。在簌簌的寒气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碗,碗里是滚烫的鸡汤,上面清灵的几颗油花,几丝碧绿的葱末,那种鲜香简直透到骨头缝里。馄饨在鸡汤里煮的晶莹,透出红色的肉馅,每一颗都滋味无穷。
      但是鸡汤馄饨毕竟是价钱比较贵的小食,贫户人家很少买它来充饥解寒。相较之下,豆腐果就是一种好吃又廉价的食物。豆腐果是四方的形状,外皮被油煎的金黄,里面还是白白的,一咬开来,热气四溢。刚出锅的豆腐果可以烫得你牙齿生疼。在煎好的豆腐果上浇上卤汁,撒上切细的葱丝,直教人咽唾沫,垂涎三尺。卖豆腐果的鏊子,可是最能吸引小孩子的目光的。
      一入秋天,夜就变凉了,变长了。晚上,厅堂里一灯如豆,就着这灯光,苏婆婆哐哐地在旧织机上织着布,小萦的娘就缝补衣衫。小萦趴在桌子边,做着自己的游戏,她有一个木头小马,是阿爹给小萦做的,小马已经被小萦咬出了一圈的牙印。窗外秋风飒飒,凉意阵阵。这时候,外边悠深的小巷里传来叫卖豆腐果的声音。单单是这声音就将秋夜染上了温暖的颜色。阿爹在码头的粮行做帐房先生,他总是清早离开家,很晚才回来。小萦一定要等着阿爹回来,有时候,他会拿回来用荷叶包好的几块炸豆腐果,小萦的秋夜就变得暖暖的,散发着鲜香的味道。
      有的时候,阿爹也会把小萦带到码头粮行去玩。小萦觉得码头不好玩,人们都很匆忙,河里的航船也是忙忙碌碌的,没有人理会她。河边的风吹得她的脸蛋红红的。她看着远远的河滩上拉船的纤夫,就像一个一个芝麻大小的蚂蚁。天寒水枯,就要靠这些纤夫将船拉动。小萦只好在山一样高的粮食包上爬来爬去,一个人做游戏。
      有一次,她在码头看见有些大一点的男孩子提着篮子卖面饼和果子。她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她。有一对小兄弟,在寒风里冻得簌簌发抖,还用红肿的手紧紧握着竹篮的柄。小萦趴在堆得高高的粮袋上,歪着头问他们:“你们冷吧?”弟弟点点头,小哥哥只是向她笑笑。小萦问:“篮子里是什么哪?”弟弟也歪着头说:“你猜猜。”小萦想一想,说:“花生?”弟弟摇摇头,小萦说:“芝麻饼?”弟弟还是摇摇头,很得意地笑了。小萦跳下来,说:“教我看看!”弟弟提起篮子来就跑。小萦急忙追上去,叫着:“给我看看,看看呀!”两个人跑了好几圈,最后小哥哥追上他们,把弟弟拦住了。他把罩在篮子上的棉垫揭开,小萦把脑袋伸过去,笑着叫道:“是梨!”
      小丫头那天陪着那两个小兄弟卖了一天的梨。夜色深浓的时候,她蜷在账房的大椅子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大的梨子。晚上回家的时候,她趴在阿爹的背上一晃一晃地,在半梦半醒之中还闻到了豆腐果的香气。小巷很长,阿爹的背也很暖和。
      等到了春暮夏初的时分,小巷子里叫卖的小食就更多了,有甜酒,米糕,焖花生,还有豌豆泥。焖花生是用盐水煮好的嫩花生,带壳煮熟的,夏天的傍晚,奶奶会在晚饭后买一盅焖花生给小萦吃。豌豆泥则是将新鲜的豌豆加盐水煮熟之后捣成泥,吃起来很咸香可口。卖豌豆泥的经常是一个老头,在安静的夏夜的傍晚,用一个小篓子盛着,走在门外头石板路上,他的叫卖声细软悠长,小萦一听就是他。老头卖的豌豆泥用一只小瓷盅舀出来计着,一个铜子儿一盅。小萦最喜欢闻豌豆泥那香香的热气。
      豌豆泥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是小孩子就是喜欢。从兜里摸出一个或两个铜板,放到老头粗糙的手心,然后换到一张荷叶包着的一盅或两盅微微冒着热气的豌豆泥。那种感觉,简直就是幸福。泥鳅也很喜欢吃豌豆泥。他曾经跟在卖豌豆泥的老头后边走过了好几条街,一直走到了城东,害得他母亲哭着求人在水塘里打捞。等他回了家,自然被他爹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不过这小子很硬,被打得脸上五彩缤纷的,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反正他早就习惯了。小萦到他家里找他,看见他正在偷他爹的黄酒擦伤口,擦得脸上像花猫。泥鳅说,他到老头的家里去了,还看着他做豌豆泥。他说,老头做的豌豆泥之所以好吃,因为里面不仅放了八角茴香的料水,还放了香椿的嫩芽。这是老头的祖传秘方,老头说了,教他不能告诉任何人。泥鳅说,我只告诉你,其他的谁也没说。小萦就笑了。再后来老头过来卖豌豆泥,给泥鳅舀的就特别的多。
      除去这些,在无边无际的山林野外,还有许许多多能吃的东西。在野草丛生的小树林里,就有一种草本的植物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的,生的时候是绿色的,成熟之后变成了紫色。有一点点浆汁,还有淡淡的甜味和野果的生腥气,并不是很好吃。夏天的时候,小萦能在树林里,杂草丛中摘到很多这样的野果。有时候装在口袋里就忘记了,等掏出来,已经挤烂了,衣服也染上了青绿的汁液,小萦的头上因此也常常吃母亲的栗凿。
      不远处的农家种着小灌木当作篱笆,这些小灌木里边甚多山楂树,还会有鲜红的山楂,小孩子路过,就从篱笆上摘下来,他们看见了,也只是笑笑。他们的院子里还种着美人蕉。小萦最喜欢偷摘他们的美人蕉。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们摘山楂来互相抛掷嬉戏,然后偷花来吃。
      美人蕉的花心里有一点点蜜汁,小萦就像一只蜜蜂,去吮那甜甜的花蕊。那些农人虽然不计较篱笆外的山楂,但是很心疼院子里的美人蕉。他们对这些馋嘴的孩子无可奈何,孩子们就像野地里的虫子,呼啸着冲进院子,然后敏捷地逃走,所以他们的美人蕉总是一副花容零落的憔悴模样。其实对于孩子们,这只不过是一种好玩的游戏罢了。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还能在小河或者池塘里钓着鱼虾。这样拿回家,连大人都会欢喜。但是下河摸鱼的事情只有男孩子才能去,小姑娘是不好意思去的。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她们就算从池塘边走过,都要把眼睛转到别的地方,因为在绿色的水面上肯定会浮着几个光溜溜的脑袋瓜,活像刚摘下来的小葫芦。等她们一走开,就能听见水花的响声和嗤嗤的笑声,她们只能跺跺脚,飞快地头也不回地走掉。
      泥鳅就是泡在河里的一个,不到母亲喊他吃饭不会回家。他的水性很好,在水里扑腾时,雪白的水花里露出晒得黑黝黝的细瘦的小脊背,要不然他怎么会被叫做泥鳅呢。这个时候,小萦只能坐在家里,木阁楼就像一个小蒸笼,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着大蒲扇。外面树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小萦顶讨厌这样的日子。
      一大早的,泥鳅就在落花街尽头的探花府废园里挖蚯蚓,蚯蚓拿来钓鱼是再好不过的。挖出来的蚯蚓他用一只破旧的小陶罐装着,拎在手里。落花街的石板上响起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的鞋子坏的飞快,但总是被他母亲收拾得利利落落的。跑到小萦家门外,他抬起头,看见小萦趴在阁楼的窗户上看着他,小萦说,钓鱼去哪?泥鳅咧咧嘴,点点头。他跑出巷口,回过头,看见小萦还趴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挠挠头,最后还是跑走了。河里有一大群光着屁股的野孩子,小萦再想去也没办法。
      小萦一下子就孤单了。落花街上没有和她一样的小女孩,这让她在一大群上房揭瓦的混小子里很孤立。他们都对小姑娘嗤之以鼻,如果带她玩就浑身不自在。经常是一声唿哨,这些淘气包跑走的跑走,上树的上树,只剩下小萦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没有伙伴哪。
      那天晚上,天还没有暗下来,暑热消退了一点点。泥鳅光着脊背踢踢踏踏地跑到小萦家里,他满脸泥水,手里拎着一条白色脊背的小鱼。小萦很惊讶,她用手指捅捅小鱼,说,还是活的呢。泥鳅说,当然。泥鳅得意地说,这是我钓到的。他说,送给你啦。
      小萦和泥鳅把小鱼放在木桶里,他们趴在桶边,看着小鱼游来游去,泥鳅说,这种小鱼是在河里吃草长大的,小萦就采了一点青草放在水桶里。小萦说,等这条鱼长大了,就会变成大鱼。她张开两手比划着,这么大。
      泥鳅说,鱼长大了会变成龙。小萦不相信地看着他。他搔搔脑袋,说,也可能变成大鹏鸟,这是先生说的。这回小萦相信了,泥鳅已经在城里的孰馆开蒙了。
      可惜这条小鱼没有能够长大。夜里,小萦听见木板壁的那边母亲嘀嘀咕咕地对阿爹说着什么。第二天,小萦攥着一把新鲜的青草从外面跑回来,就看见木桶空了。她冲进厨下,一罐子汤正在炉火上翻滚。小萦揪住母亲的围裙,哭着说,我的鱼!
      母亲勃然大怒,一把打飞了她手里的青草,小萦吓得哭声都噎住了,母亲一边狠狠地擦拭着铜锅,一边破口大骂。小萦只听清了一个词,小狐媚子!母亲一边骂,眼睛向厅堂里瞟着。
      那天奶奶也没有哄小萦,她很早就睡下了。晚饭时分,阿爹回了家,母亲还在横眉立目,这个时候连阿爹也不敢大声说话,阿爹只好对抽泣的小萦说,你是大姑娘了,少和那些野孩子玩。母亲哼了一声,阿爹就不作声了。
      小萦不断地抽噎着,叹着冷气,捧起了饭碗。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大姑娘了。晚上,她躺在奶奶身边,听不到奶奶的一点声息。她悄悄地爬起来,又走到厨下,看见那只木桶,一阵委屈,她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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