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海组】上帝爱世人，而我掷骰子》祁含章

3、第 3 章

　　——你有没有在一个瞬间希望世界毁灭？

　　——我有。

　　INFJ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如同一绺绺白色的小蛇。小蛇长满他的脸，爬满他的身子，蠕动着翻滚着，让他像从墓地里爬上来、周身零星掉下蛆虫的苍白尸首。那眼神实在称不上纯良，更和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毫无关系。他垂下眼睛，看向嗡嗡震动的手机。来电显示是他的父亲。

　　他无视了那通电话，连扯下几张擦手纸，拽得出纸口堵塞，最后一张只撕下来半页。INFJ粗暴地擦拭着滴水的发梢，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今早发生在家中的种种烦心事，忍不住将眉毛蹙得更紧，啧了一声。

　　「教授，」一道声音贴在他耳后，幽幽道，「一次扯五张纸，好大的排量哦。」

　　INFJ猛地回头，看见了一张笑嘻嘻的脸。ENTP向他wink一下，可以勉强视为一个招呼。

　　离得太近了。突破了社交距离。更何况这是在厕所里。INFJ皱眉，后退半步拉开距离。ENTP挤进来，明明远处还有空余的洗手池，这小鬼偏偏要挨着自己。

　　没教养。

　　「教授今天不太开心的样子，」ENTP洗着手，没话找话，余光偶尔扫过来，「我惹到你了？昨天装傻子，确实有点扰乱课堂秩序。」

　　「还好。」

　　「那我中期考核不会扣分吧？」

　　「不会。」

　　「那期末可以直接得A+吗？」

　　「待定吧。」

　　「教授，」ENTP转过身子，反手撑在洗面池大理石台面上，歪头盯着他看，「昨天你还挺喜欢我，怎么今天就有点讨厌我了呢？」

　　敏锐得像条闻到屎味儿的狗。我和你很熟吗？我有喜欢过你吗？短短数秒内INFJ脑子里面划过了很多想法，他垂下睫毛，挡住眼里翻滚的情绪，片刻后勾起嘴角，笑道：「怎么会？你今天没课吗？」

　　ENTP直勾勾听着他，拖长声音，说道：「啊——刚下课。现代天体物理学，讲到了超新星，会boom一声爆炸的。」

　　「声音不会在真空中传播。」INFJ说。

　　「哈哈，只是夸张的修辞罢了。」ENTP很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就像那个所谓的电车难题，也只是个夸张的思想实验嘛。」

　　“所谓的？”哈。这小子——

　　INFJ舔了舔嘴唇。

　　他把纸巾团在一起，扔进垃圾箱里：「我发现……」

　　「嗯？发现什么？」

　　「你很聪明。」INFJ说，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善于扮傻，讨人欢心。」

　　ENTP眨眨眼睛：「哇哦，」他说，语气干巴，「毕竟谁不想讨你欢心呢？毕竟整整3个学分。」

　　「是啊，」INFJ依然在笑，他单手撑在水池台面上，眼神扫过面前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小伙，对方依然是乱糟糟的穿搭，衣领不系第一枚纽扣，露出锁骨，「不过我话还没说完呢，同学。你是很聪明，不过聪明有个糟糕的伴生物，它会滋生傲慢，亲爱的。」

　　「傲慢？」ENTP微抬下巴，与他对视，「上天明鉴，我只是以为你不开心，说几句俏皮话罢了。」

　　恰逢此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两人余光都可以瞥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十分简单，Father.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散，ENTP眼神闪了闪，喉结滚动，撇了撇嘴，用眼神示意：不接一下？

　　INFJ没有触碰屏幕，任由声音响着。躁动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特别是在父亲电话的铃声之中。那腐烂发臭的庞大家族就是一座蛛网密布的虫巢，不会放过任意子嗣逃离。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攫取住他的呼吸，INFJ缓缓吐出一口气，就好像冬眠的蛇苏醒后吐出了信子。

　　厕所实在不是一个适宜谈话的居所，逼仄，昏暗，氨水臭味与欲盖弥彰的香水，让其更加肮脏。他眯起眼睛，审视自己的学生，然后伸出指尖，轻轻抵在对方的锁骨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铃铃铃。
　　——我知道。
　　铃铃铃。
　　——并且我为之……感到愉悦。
　　铃铃铃。

　　出于微妙的报复心理，不论是对于家族还是对于这个刺头小鬼。INFJ仿佛抽离出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人冷眼旁观，一个人火上浇油。

　　指腹划过锁骨。

　　「……聪明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别人跟不上你的思维。你觉得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很蠢，大部分问题也很蠢。但你毕竟在物理意义上活着，虽然不屑，也得装傻，才觉得能融入到这个世界里。最多说几句俏皮话，表达下对这一切的鄙夷。」

　　ENTP没有说话。INFJ知道，那意味着没有异议。

　　——他只是个学生。
　　铃铃铃。
　　电话挂断了。

　　「但是，如果你卖傻……」INFJ指尖抵着他的喉结，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移开，「……他也装疯，遇到事情就高高挂起。人人都这样的话，你愿意活在这世界上吗？

　　「只是三个学分罢了，会让你满意的。」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ENTP敞开的领口，把衬衫上第一枚纽扣系好，然后在手机铃声中，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他轻轻一笑，「你很漂亮，别太邋遢了。」

　　ENTP这次再也没显露自己伶牙俐齿的本领。他沉默着，眉毛微皱，瞳孔缩小，神情古怪，他把他从发梢打量到脚跟，再从脚跟，一寸寸移到脸上。

　　「我先走了。」INFJ微微颔首致意。ENTP依旧不发一言。

　　当门把手被按下之时，INFJ终于听到他开口。

　　「……教授，」ENTP懒懒散散地靠着洗面池，两只胳膊肘抵在大理石台面上，指节敲着台沿。一次，两次。那双黑色的瞳孔在橙色灯光的折射下，揉碎了一池的星星，几乎掩藏着某种深情，他抬眸，微挑下巴，「其实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个傻子……比如说现在我就搞不懂，你是不是在和自己的学生调情？」

　　在后来很多日子里，INFJ总能精准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流里流气的青年，脸上并没有笑，眯眼看人的样子，却并非轻佻。那表情不是太常见于ENTP的日常生活中，后来INFJ偶尔去他们教研室，在开组会的时候ENTP就会懒洋洋地翘腿坐着，眯起眼睛盯着黑板，眼神专注，面容沉静，就像在厕所的那一眼抬眸。

　　ENTP是很爱笑的小鬼，特别是在臭屁显摆的时候。只有解题时，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甚至于什么都没有。

　　我当时说了什么呢？INFJ想。好像是学者ENTP耸肩的样子，说了句“在学你装疯”，然后转身离去。

　　事后想想，在厕所的相遇，原来才是他们后面感情纠葛的开始。多么富有哲学隐喻的地点，类似于监狱之于福柯，妓院之于巴塔耶。

　　INFJ回过神来，看向一年未见的ENTP。对方正抛着骰子玩儿，小刀已经被随手仍在了茶几上。虽然没有了武器，但也是可以随时就能摸到的地方。这幅模样，就是典型的求证答案状态。他对自己的回答信心满满，以至于洋洋自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劫持了自己。

　　真是久违的体验啊。INFJ昂起头，后背靠在皮制沙发上，身体放松了下来。他说：“这是你的答案吗？”

　　“嗯哼，如何？”ENTP揉捏着那枚三十面骰子，在手里掂着玩儿，“承接当年的课程论文：首先，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电车难题是一个高度封闭的系统，不引入任何变量。而在任何一个自洽的、足够复杂的形式系统中，都存在既无法证明为真、也无法证明为假的命题，一个系统无法在自己内部证明自己的自洽性。”

　　“每一个试图在系统内部解决该问题的尝试，都会陷入「非证明-非否定」的循环；任何推理都无法封闭于系统内部，必须跳出这个系统才能裁决；而电车难题恰恰禁止外部变量引入，比如车站总控、社会文化等等因素，因此你被卡死。”

　　“其次，最大信息熵中立路径。如果要跳出这个系统，那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ENTP看见INFJ蹙起的眉毛，心知哲学老师可能对物理学概念不甚熟悉，好心解释道，“在信息论中，熵衡量的是一个系统中信息的不确定性。熵越大，说明系统越“混乱”，越无法预测它的状态。以电车难题举例，我不知道这五个人是不是罪犯，我不知道这一个人是不是我母亲；我不知道我是唯一做决定的人，还是在社会系统中承担某种象征性的责任，我更不知道人类所谓的‘道德’是否具有普遍性。”

　　“我无法预测每个选项的真正道德后果，所以，在系统信息不完备、熵最大的时候，最合理的选择就是——随机化。”

　　“在信息不完备的系统中，“中立随机”不是不负责任，而是信息论下的最优策略，就像在贝叶斯决策中，当你缺乏先验概率时，你采用“最大熵先验”（maximum entropy prior），表示最大程度的不偏向任何一种解释。在道德困境中，即为：你知道得越少，就越不能装作你知道得多。你越该避免任何自以为是的决定。”

　　他一步一步走向INFJ，最终在教授的双腿前站定。

　　“所以最后——”他们二人距离极近，ENTP伸出食指，抵在INFJ唇上，“先别说话，让我猜猜。教授，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一种逃避？”

　　“……”他的指头很热，INFJ意识到，这家伙可能在发烧。他刚想开口，ENTP捏住了他的嘴唇。

　　“嘘——我还没说完呢。我猜你会反驳，我这是不负责任，是让渡了自由的权力，交给高维存在来逃避自由。可是教授，”他歪着头，眼中没有任何笑意，“我用三十面骰制造了一个‘随机结果’，让结果不再由我决定——但这在物理上并没有解除我对整个系统的因果参与和责任承担。我运用了物理原理、构造了因果过程，结果仍建立在自己身上……”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一秒钟超新星爆炸若直轰地球，γ射线暴会杀死多少碳基生命吗？人类不是宇宙尺度下的“稀缺资源”，是自然演化中偶然结构。所谓的‘人命’‘道德’‘自由’之可贵，只是人类自我感知赋予的语义，主观自恋而已，不是物理事实。”

　　“电车难题，你选哪一个，其实宇宙都无所谓。抛下骰子，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无懈可击。

　　的确是精彩绝伦的回应。逻辑自洽，跨学科整合，无可指摘。如果不是挨得太近了，INFJ甚至想摸摸他的脑袋以资鼓励。如果是学位论文加以详细阐述，可以成为优秀论文。他暂缓了智□□锋，没有对其想法予以评价：“我等下真的有课。”

　　“……”ENTP眯起眼睛，前男友嘴唇开阖，红色的软肉中隐隐露出牙齿与舌尖，说话时的呼吸喷洒在自己指头上。

　　“如果你愿意，晚上继续聊？”INFJ观察着前男友的表情，“或者你和我一起去上课，帮我抽查考勤？”

　　ENTP嗤笑一声：“……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你养的一条狗，得按你的意思定点吃食，定点拉屎。”

　　“我在征询你的意见。”

　　“你没有。”他说，索性坐在了INFJ腿上，双臂虚虚搭在教授的肩膀上，右上抚上后脖颈，捏了两把，“别转移矛盾，上个话题还没说完。”

　　手很烫。肌肤相贴，热量传递更明显。

　　“你在发烧。”

　　ENTP很不耐烦：“啊啊，是。我一直很想问你，如果是你做选择，杀一个人还是杀五个人？”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