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生来》达依马哈

4、知己

　　“那你的意思是，她应该有个女儿？”清澄靠着厨房门，听念生讲述第二节课的情况。
　　“嗯，我猜是女儿。”
　　“那孩子是已经不在了？还是离婚了，判给爸爸？”
　　“不像离婚。”也有可能离婚了，桌上的二人合照是和新交的男朋友一起拍的。不过无论是已婚还是离异，她身上都有一种独善其身的状态。
　　“她看上去难过吗？”
　　“完全没有。”奇怪就奇怪在这，沅忆的情绪一直很稳定，而且经常是笑着的。
　　“那你见到过她老公吗？”
　　“没。”他倒是想见识见识，沅忆这样的女人会嫁的男人，到底是哪路神仙。
　　“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清澄开始观察念生的反应，他的回答总是闪烁其词，让她不安。
　　正在洗碗的念生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周沅忆的模样倏然出现在他眼前。她一笑，他心里就一阵颤动，她的每一次示好都太自然了，好像自己真的很讨她喜欢似的。
　　“能是什么样子，就中年女性呗。”他含糊地回答。如果中年女性都是沅忆那个样子，估计女人对衰老都不会那么惧怕了。
　　“漂亮吗？”
　　“没注意。我看钢琴呢，又不看她。”这倒是实话，他一直不太敢正视沅忆，所以大部分时间，不是盯着琴键就是教材。
　　“没注意？信你个鬼。”清澄撇了撇嘴，“你加她微信了吗？朋友圈里有照片吗？”
　　“不知道，没看。”念生有些不耐烦，他当然看过沅忆的朋友圈，空无一物的仅三天可见，背景就是很普通的风景壁纸。他不想给清澄看，怕她又要脑补什么离奇的故事给沅忆。
　　清澄拿起念生的手机翻起来，找到周沅忆，打开她的朋友圈，果然如念生所说，空空如也。“那些贴纸呢？你就留在那啦？”
　　“嗯。”

　　念生在周三上午十一点准时报道，开始了沅忆正式学琴的第一节课。他让沅忆坐上琴凳，为她调节好琴凳高度，讲解了一下坐姿，然后坐回一侧的折叠椅上。
　　“先教你手形，这个比较关键。”他举起自己的手，拱起手掌，作出标准的握球手势，“像这样握住一只球的感觉。”
　　沅忆想照着做，但是手指不听话，僵硬的很。
　　他看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很白净，手虽不大，但手指比一般女孩都要修长，是适合弹琴的手。他想伸手矫正她手的姿势，但这双手和以往学生的那些手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总之不能去碰。念生缩回手，仍然比划着自己的手做示范。
　　“或者你就先双手自然地放到膝盖上……自然点……放松……包住膝盖最圆的地方……别太用力。对，记住这个手势，现在把它们平移在琴键上来。”
　　看着她纤细又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念生一度恍惚。
　　这一波恍惚还没平息，之后教她乐理知识时，看着她的侧脸，他又心烦意乱起来，无法集中注意力。
　　沅忆一碰到没听懂需要他重复的地方，就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如果有听懂的难点，又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得很开心。每次念生一看到她弯起双眼，就忍不住跟着笑。
　　两人全然没有上课时该有的严肃紧张气氛，反而更像一起补习的同学。
　　“我是不是你有史以来教过最笨的学生？”沅忆因为记不清全分半分音符，苦恼地笑起来。
　　“笨的人多呢，你都排不上号。”念生嘴角噙着笑意，没看沅忆。
　　这个总是愁眉苦脸的徐老师竟也会开玩笑，沅忆转忧为乐。
　　“徐老师，我们休息一会吧，喝口水。”沅忆听了一堆理论知识有些乏味，想和这个突然变有趣的徐老师聊几句，“你弹琴有多久啦？”
　　“从小就开始学了。”念生喝了口水，回答沅忆。
　　“你多大了呀？”
　　“快三十了。”明明还有三年才到三十岁，为了显得自己比沅忆没有小特别多，他只能这么笼统地回答。
　　“你是找老师学的，还是读得音乐类的学校？”
　　“我妈教的。”
　　“你妈妈这么厉害！”沅忆放下水杯，饶有兴致地想听念生接着说。
　　念生的脸突然沉下来，所以说最讨厌寒暄，一不留神就说多了。
　　“还行吧，弹着玩的。”
　　“不过我还以为你是在校学生勤工俭学呢，没看出来已经快三十了。”沅忆看念生谈到妈妈时表情有些僵硬，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了念生的边界，就不再追问他学琴的事。
　　“你也看着不像三十八啊。”话一说出口，念生就有些后悔，为什么会谈到年龄？即使他是想夸沅忆不显年龄，但也不该把这数字说出来的，“我看你主页上这么写的。”圆是圆不回来了，希望她不会生气吧。
　　“哦？那像四十八？”沅忆挑挑眉，笑起来。既没有得意也没有生气。
　　念生摇摇头，心想看来她真的是三十八岁，足足大他十岁有余。这种年龄差本来怎么都不至于让他有非分之想，可她现在就坐在他对面，举手投足都在吸引他的视线。真是要命！
　　“看来四十八都低估了。”沅忆没等到念生的回答，拿自己开了个玩笑。
　　“你有点像我以前一个大学同学，就有一点点像，她也没那么好看。”念生脑子里闪过一些记忆片段，赶紧晃晃头试图甩掉这些记忆，没留神自己话中的含义。
　　“女朋友吗？”沅忆倒来了兴趣。
　　“不是。”他眉头一皱，又晃了晃头。
　　气氛又有些僵滞，沅忆展露笑容，“那就不聊她，我们先上课吧。”
　　这个老师边界感真重，沅忆心想，还是不多问了，以免他为难。
　　第一节正式课结束，念生没有多逗留就回家了，再逗留下去，以沅忆的聊天方式，怕是家谱都能扒出来。

　　周五念生又早到了二十分钟，犹豫是在楼下打发掉点时间还是直接上楼。可路边风景有什么好看的，一路过来看了一个半小时还没看够么？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直接上楼了。
　　这次沅忆早早就在书房里等着。听到念生换鞋进来，立刻就出去迎他了。
　　念生到钢琴旁，看到琴键上趴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书皮上写着《刺杀骑士团长》。他拿起来看了两眼。
　　“这书挺好看的。”念生说完又把书原封不动放回钢琴上。
　　“你看过？”
　　“嗯。”
　　“我才看了一点，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你可别给我剧透。”沅忆笑着合上书，摆在钢琴顶上。
　　“他的书结局并不重要。”念生在折叠椅上坐下，在书包里翻教材。
　　“你平时也爱看书？”沅忆没有着急坐下，她靠到窗户边，问背对着她的念生。
　　“嗯，以前看得多。现在没什么心思了。”念生歪过头，看向书橱里的书，“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只看了大部分，不是每本书都能看得下去。”沅忆走到书橱边，用手指轻叩一本本的书脊，“徐老师，你如果有想看的，可以借回去看。”
　　念生本想拒绝，转念又问沅忆：“你有推荐的吗？”。
　　沅忆瞪起眼睛，念生问倒她了，她通常只挑自己能读下去的书看，所以只要是能看完的书，她大都是喜爱的。
　　她的视线扫了一遍书橱，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视线停留在《1984》上。她取下书，递给念生。
　　“推荐的理由是？”念生接过书，挑起眉毛，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沅忆转身坐回琴凳上，直视着钢琴键盘，手指放在上面轻轻点来点去，并没有弹出声音。
　　“有时候，有些事，你无法忍受，想都不能想。你心里想的是：‘别这么对我，对别人去，对那个人下手！’之后你可能找借口说：这只是因为自己太害怕了，才不得已为之。但其实当时你就是那么想的，你希望所有的痛苦都转移到那个人身上，只要自己得救就可以了。那个人受不受得了，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想自己解脱。在这以后，你对那个人的感情就不一样了。”
　　念生看着沅忆的侧脸，她的嘴巴正在一开一合地诉说，眼神却越来越暗淡，嘴角的笑意也在慢慢消失，眼看着她就要把自己冰冻起来了。
　　他愣愣地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直视着书的封面。
　　沅忆见念生愣在那，想到他可能没看过这书，马上摆出笑容道：“我只是引用了书中的一些内容，这段挺震撼我的。你可以拿回去读读看，我就不给你剧透了。”
　　“那我就借回去，拜读一下。”念生将书放进背包里。他很久前就看过这本书，别人都折服于书中的乌托邦世界，他还以为只有自己会被这段描写震撼。
　　他又看看沅忆，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准备听他讲课了。
　　“乐理太枯燥了，以后可以慢慢来，你要不要先学一首简单的歌。”
　　“好呀。什么歌？”
　　“《小星星》？”
　　沅忆转头看向念生，噗嗤笑了出来。
　　“怎么了？在我这，学生一律当八岁对待。”念生憋着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的，徐老师。”沅忆也努力憋着笑，正儿八经地附和。

　　念生回家后翻出从沅忆那借来的《1984》，他粗粗翻了一遍，没有任何批注，他失望地翻回第一页，从头看起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翻到最后，又重温了一边裘莉亚那段话，他和沅忆一样，一直牢记着这段话。
　　心中有过至黑时刻的人，才能明白这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