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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落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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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晏文初?感觉和他不是一个画风啊。好违和,感觉这个名字应该配给那种……专家教授?”宋远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劲,宋思凡努力地说着玩笑话,想要活跃气氛。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宋远眼神没有焦点。
“真的?”宋思凡有点不信,他觉得一个人的发展都是有迹可循的,不可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完全不是。”
宋远想起了那个连上课回答问题都紧张地出汗的人,那个架着眼镜坐在最后一排沉默寡言的人,那个被别人骂是小洋鬼子都不会反驳的人,在后来无尽的轮回里,变得面目全非。
宋远甚至觉得,就算他没有失去记忆,对着这个后来彻头彻尾不同了的人,都不一定能确认他的身份。
原来只要时间足够久,久到超出能够认知的边缘,它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
“我很担心你,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安知意忧心忡忡看着失魂落魄的宋远,关切地问。
“我很好。”宋远的神情与他的话并不匹配。
“那晏文初呢,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安知意的心里满是疑惑。
“我只是终于想起来一些事而已。”宋远艰难地开口,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解释背后的真相,毕竟说了又怎么样,没有人会相信这荒谬的故事。
“你失忆了?”宋思凡越来越搞不懂事情的发展。
“现在我才是唯一清醒的那个。” 宋远的回答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宋思凡还想说些什么,安知意向他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的追问。
“我该去找他了。”漫长的沉默后,宋远像个幽灵般起身。
“那他现在在哪里?”安知意有点担心,想起了前段时间宋远为了找人自残的事情。
“我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宋远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晏家夫妻最近遇见的怪事实在有点多,先是许久未见的宋远找上门来,突然情绪失控后留下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不知何时,每天都会有一通跨洋电话打过来,接通了后对面那头的人也不说话。起初他们以为是恶作剧,也没多想,可是晏祥和把电话一次次拉黑,但对方却换个号码接着打过来,就算去报警调查也找不出任何痕迹。
这些神秘的来电终于在一份信寄到后戛然而止。信箱里取出来的信封里面附带着一片银杏叶,本来翠绿的叶面已经干枯到泛黄。信纸上的字迹隽秀而陌生,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们把这封摸不着头脑的来信扔进了垃圾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晏夫人才发现那片银杏叶意外飞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她拾起来在手指尖反复摩挲着,最后随便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把它夹了进去。
宋远设想过等到他再次重返故里会是什么景象,那时候他应该临近退休,种花养鸟的养老生活感觉挺美好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里满是不可理喻的慌乱。
此时正值盛夏,A城还是熟悉的风景,道路两旁的花相继盛开,争奇吐艳。过去的记忆不断浮现,追随着宋远的脚步,这座城市似乎毫无变化,过去他生活在这里,像是雏鸟栖息在筑建好的鸟巢,还不需要去面对人生中的风雨。
“有时候我会想你长大了是什么样子。”宋远在晏家的旧宅找到了晏文初。
参天的银杏树从院子里拔地而起,枝桠交错纵横,为底下屹立的人遮出一片浓荫,偶尔在地上漏出几点光斑。
“那你一定会很失望,毕竟我之前是个挺无趣的人。”晏文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远看着他记忆中应该属于对方的熟悉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后来那个玩世不恭的人。
“我没什么好失望的。”宋远回答。
“但事实证明,你也不喜欢那样的我。”晏文初的话听不出什么难过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宋远心里明白就算说出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有些人的爱就是这样,隐晦而自我感动,伟大到只有等到生死存亡的契机才会被察觉,可惜这个世界上没多少机会可以让他们发挥,到头来还比不过只有甜言蜜语的虚情假意。
“以后不会了。”晏文初只是这么回答。
宋远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晏文初早就没有以后了。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直到太阳慢慢地落下去,风景变得黯淡无光,直到所有灯都熄灭,周围一片黝黑。
宋远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光,压抑地就像是心脏被一张网束缚住,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晏文初的身边,神经质到连洗澡洗到一半都要跑出来看一眼才安心。
宋远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彻夜不眠地蜷缩在晏文初的床边,在心里祈求着满天神佛显灵,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并能聆听到宋远的祈愿。
晏文初仿佛是被宋远圈养起来了,两个人都闭门不出,也不说些什么话。宋远的精神接近到了崩溃的边缘,房子里满是便签,密密麻麻地写着同一个名字,就算是晏文初的阻拦也制止不了他的行为。
宋远觉得自己还是在遗忘一些东西了,因为自己放在客厅里的那只钢笔不见了。宋远翻箱倒柜地找着,隐隐的疼痛让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他盯着伤口慢慢渗出来的血珠,歇斯底里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摔在了地上。
“我本来只是想我走了之后,你虽然会伤心,但不会伤心一辈子。”晏文初把满地的碎片收拾起来。
“这就是你希望的吗?”有时候宋远真的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至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不会这么痛苦。
“我应该想到的,你现在的身体是用系统能量重塑的,是超脱这个世界的产物,所以……”晏文初欲言又止。
“你走了以后,我的记忆是不是又会消失?”宋远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抓住晏文初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晏文初的动作停顿了下来,算是默认了。
宋远走进纹身店提出要纹个名字在身上的时候,老板熟练地开始了准备工作,他见多了这种三分钟热度的人,盲目地认定现在的人就会是一辈子,可是过上几个月最多一两年,又要忍着剧痛过来洗掉。
宋远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他看着老板专注的动作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对自己的行为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你真打算一直就这么待着?”晏文初提议去外面转转。
宋远刚被复活的时候,他们也曾在A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不过是大半年过去,心境却彻底不同了。
看着熟悉的牌匾,晏文初在校门口和门卫攀谈了几句,已经能和对方称兄道弟了。门卫热情地让他们进来参观,还不忘介绍A城一中的辉煌历史。
旁边告示栏的内容许久没更换,依稀能辨认出“A城一中知名校友”几个字,上面的照片都已经泛黄褪色了。
门卫乐呵呵地说:“李教授听过吗?就是从这里毕业的。”
A城一中最传奇的人物是宋远和晏文初上学时那任校长的儿子,比他们高上两届。时隔多年,他的故事依然广为流传。高中毕业后他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进了top1的大学,后来直博投身科研领域,刷新了当选教授最年轻的记录,但这些都只不过是他真正经久不衰的那个故事的背景板。
校长在操场巡逻的时候把正在和女同学接吻的儿子抓个正着,据说当时女生贴着亮晶晶甲片的右手上还拿着根香烟。
向来听话的男生梗着脖子把女生护在身后,顶撞校长说是我主动追她的,你别处罚她。校长气得让他在周一的例会上当众检讨。
当年亲眼目睹那一幕的每一个人还在津津乐道。男生看着台下的女生第一次不施粉黛的脸,连头发都规规矩矩地扎在了一起,面庞素净憔悴。于是他把校长盯着三天才写好的检讨书撕碎扔在地上,昂首挺胸地念了首情诗献给自己的女朋友。
时至今日,宋远依然能准确地回忆起那首诗的内容,毕竟它后来被尊为A城一中学生的精神指引,一届届的流传开来。
我曾用风对你说过爱,
如沙地上小动物的嬉戏,
或像风暴的器官充满怒火;
我曾用太阳对你说过爱,
将青春的躯体染成金色,
为所有真纯的东西微笑;
我曾用云彩对你说过爱,
它们是逃亡的忧伤,
支撑着天空忧郁的前额;
我曾用花草对你说过爱,
轻盈透明的生灵,
身披着突然绽开的鲜红;
我曾用流水对你说过爱,
光亮的生命
蒙上阴影的河底;
我曾用恐惧对你说过爱,
我曾用快乐对你说过爱,
用过厌倦,用过恐怖的词语。
但是这样还不够:
在生命的彼岸
我愿用死亡对你说爱;
在爱情的彼岸
我愿用遗忘对你说爱。
然后他跳下台来堂而皇之地拉着女朋友的手跑了,女生挑染出蓝紫相间的长发在奔跑中四散开来,那一刻全体学生热血沸腾,欢呼雀跃。地中海的教导主任顶着皮球般的肚腩在后面穷追不舍,校长惊讶到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曾动弹。
尽管老师严防死守,也挡不住学校的大部分学生对他们的偷偷接济。宋远和晏文初也从早餐费里凑了一百块钱,为这场盛大的逃亡添砖加瓦。
所有的知情人都默契地隐藏起仅仅一个月两个人就因为钱花完了灰溜溜地跑回家的后续。
很多年后,有校友在街边偶遇那个男生,感慨地说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你们两肯定会在一起一辈子。已经略微发福的主人公只是笑着说当时年轻不懂事,后来和我老婆提的时候被她笑话了好久。他的手上满满当当地拎着东西,全是趁着超市促销给孩子带的尿不湿。
而故事的另外一位主人公早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后来只流传出一张入职的证件照,里面的人端庄典雅,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半点都看不出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不良少女的影子了。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有些故事只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就好了。
他们慢慢地走着,走过学校里的每一个地方。晚霞把校园都染成了橘红色,操场上的旗杆空荡荡的。穿着校服的学生肆意地奔跑在球场上,在渐行渐远的记忆里,宋远还是能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他也曾经像这样无忧无虑过。校园的广播声准时响起,音质还像是猫抓坏的木板,歌曲里混合着令人抓狂的杂音。
晏文初预感到了什么,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最后一次认真地看着宋远,迎来了自己结局的落幕。
“我以为如果你能记得我,也许我就可以不用走。”
宋远剧烈地耳鸣着,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但真正应该存在的那个声音却正在消失。
当晏文初的最后一句话消散在风中,宋远的周围已经空无一人。门卫过来驱赶这个独自在校园游荡了一天的男人离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时疏忽把人放进来了。
宋远走出校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建筑物,还是没想通自己为什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宋远断断续续地睡了好几天,彻底醒过来后,精神好了很多,他终于把许久没有开机的手机充上电,李强的消息一条一条弹了出来,问宋总你什么时候从A城回来?公司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宋远打着字,回复说我现在就回来。
临近登机,宋远又扫了一眼手机收到的信息。早就被拉黑的许世德不死心地换了账号重复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话,宋思凡问宋远有没有给自己带什么特产,安知意想看看A城现在的景色。
宋远回复了宋思凡,又点开安知意的聊天框,在相册选了几张照片犹豫了一会还是删掉了。
他不是不知道安知意喜欢自己,也不是不懂许世德示好背后的含义,只是当他再次回到空荡荡的人世间,好像已经习惯于孤身一人了。
机窗外的云层翻涌着,宋远看着逐渐缩小的城市,他想以后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回来了。
咖啡店里的窗户满是雾气,宋思凡把手套和围巾摘下来放在旁边空着的座椅上,说最近有个很有名气的纹身师在B城也开了工作室,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宋远看着自己光滑的手臂,无法想象上面会刻下什么印记,他喝了口杯子里的热可可,回答说:“我挺怕痛的,纹身这种事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那你陪我去看看呗,好不容易把你这个大忙人约出来玩。”宋思凡招呼着服务员过来。
旁边的学生叽叽喳喳围成一团,讨论着今天的出行计划,听到日期的宋远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的忌日。
这是宋远复活后的第一年,命运的垂青给了他重新再来的机会,所以他把握住了珍贵的馈赠,将过去抛之脑后,现在的人生境遇与临死前千差万别,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