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 不归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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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林是一个正常人不会去的地方。与其说这些诡异的树生长得毫无章法，倒不如说，他们像是被编排作了某一种特殊的阵法，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气息，像是糜烂的尸骨和彼岸花噬人的浓香混杂的味儿，从鼻尖探入，弥漫进每一颗味蕾，惹人作呕。相传，曾有商旅或是旁的过路人误入林中，为魔域阵法所困，便再也不曾出来。他们的尸骨糜烂在这里，被魔域的雾气裹挟，永远保持着最初腐烂的滋味。食人花在此滋生，荆棘在林子中蔓延出他们的利爪，秃鹫在此获取战利品，留下它们光辉的羽翼。死亡，腐烂，被丑恶的事物永久吞噬，消逝在世界尽头……凡是人们忧惧的，都在这里生长。
“我以前……到这里寻找过，他。”拴好马绳，殷离怔怔地望着那林子，淡淡地说。江阙忍不住捏他凉凉的手，少年的体温流溢而出的时候，殷离竟然有那么一丝卖弄可怜身世换得同情的隐隐兴奋，安安静静地受了。他不讨厌江阙这样，顿了顿，他意识到自己大概可以说出更多的话，就像————“没找到。”低低地苦笑。江阙捏着他的手指便狠狠地颤了颤。殷离觉得很可笑，有些举动，在他做来不需要成本，甚至只是习惯性的戏谑，不需要枉费感情，江阙就会像个一心想讨得父母欢心的笨蛋小孩一样，心里咯噔咯噔的响。他以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但见到这家伙发病的惨状时，他埋没已久的恻隐之心终于有了那么一丝醒觉的迹象，————抚额，————算了，下回改改吧。就算……就算只是为了以防以后江阙变心了会来一场秋后算账。于是，这薄情的家伙挤了挤嘴角，惨烈地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我被困在林子里了。然后，一直哭。然后，有个黑衣人救了我，送我回山上。然后，他就走了。然后……咳，我不知道他是谁。”干瘪生硬。
“嗯。”江阙听得发笑，殷离的话……大概确实不太会讲故事吧，“魔域的人，才能完好地进出。”
“我……”像是被江阙算计了，又像是没有。殷离发愁。
“所以，我们都是人族吧？”江阙弯弯眼眸，危险的笑容。
“你……”殷离在不经意间把一开始的“江小公子”改成“你”了，并且在江阙流露出得意的笑容时，才恍惚地意识到。他忽然觉得，和江阙待在一起的时候，脑子好像被他吃掉了。凭借浑身气数咽下口气来，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从袖间摸出一块明晃晃的玉石来，冷冷道，“也不完全是这样，先父当年给了块魔域的法宝，说是能过这不归林，顺利通往魔域。还有……别气我，我身子骨不经受。”说罢，便不理不睬地往那林子中踱去。
“其实……”江阙缓缓跟了上去，扯着若弦的袖口，盯着脚尖若有所思道。殷离慢慢转过身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却见得江阙像是脑门上长了眼睛一般，猛地抬起头来，吓得殷离险些一个趔趄，但……不过是一个甜腻腻的笑容，“算了，不惹你。若弦哥哥要好好的。”
殷离不应答，默默取出一条青色的缎带，往江阙眼前一笼，再系上。江阙只觉得那柔软如发丝般的缎带一点点抵住自己垂落的睫毛，眼前便只有一片青色，那是若弦哥哥衣襟的颜色，甚至微妙地带着那么一丝淡淡的肌体的味道，那是薄而透明的，让人怀想起林子间蛋壳般清透的雾霭的味道。他不知道殷离想做什么，大概可以猜到，或许有一些不应当给他看的东西，魔域的秘密，殷离的秘密。但他迷恋得不愿意去思忖，只感觉到殷离那冰凉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有力地揽他的腰，脚下便不自觉地跟着移动。
“我没喊你，就别说话。”殷离的鼻息带着些水汽，淌过江阙线条明朗的耳廓。殷离有时候很奇怪，他好像很容易觉得羞涩，耳垂上总是通红，但他仍旧总是做，做这些容易让他起误会的、暧昧的小举动，根本不知道避讳的。江阙心头上酸溜溜地发痒，快要死掉了。
小时候练过这样的法门，江阙的耳畔，流溢过他们两人步履携带起风尘的声音。他能感受到，林子里的路甚是诡谲，殷离却像是早有钻研一般，脚下生风，沿着羊肠小径，引着江阙向前去。并没有什么异动。除了风吹枝桠的“簌簌”声，除了那身青衣翩飞的温润音响。江阙觉得，自己的神识像是早已散到那轻薄的缎带之外，他像是能望见那衣衫飘飖的瘦削背影，在随风飘零的长发里，依稀可见那修长而瘦削的脖颈，单薄而又轮廓分明的脊背，掩藏在青袖里，紧紧地握着他，并一点点染上和他一样的温度的手。在他所臆想的智者的语录里，大概有那么一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眼眸里只容得下一个人，你的目光跟随着他奔跑，你的心脏和他的同频共振，你就再也逃不掉了，一辈子都愿意做他的人，不管他是真是假，是善是恶，过去如何，将来如何。
风声。是魔域的暗箭。大概在冷汗一点点浸湿江阙的掌心，在他凭借听觉试图一把拉过殷离的时候，一冰凉的物事抵在了他丰满的唇珠上，忽地斗转星移，他被那大手护着，挨上了一面像是墙一样的东西，那人的胸膛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嗖————嘶————”暗箭掠过，惊起风声，又微不可查地和一件丝绸制品发生了摩擦，向前滑，陷入泥泞中。没有和血肉的摩擦。
江阙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一把扯开那缎带，正对上殷离琉璃般的眼眸，在咫尺远近的地方，泛起一种罕见的涟漪，睫毛颤动着，像是那些芦苇荡里随风而生的苇草，温柔而素雅的波痕。修长且鼻骨突出的鼻梁，微微泛红的鼻尖，抿成一道弧线的唇。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说话。”殷离的唇没有变化，但那淡而清浅的声音像泉水一般涌流进江阙的耳畔。是元神。他见过殷离的元神，青色的，雾霭一般轻巧，像轻柔的丝绸一样，能汇成一缕，钻到人的耳边，发出那种与殷离平日里相同的音色，却显得格外温柔的音响。殷离教过他发声的技法，那时候，小殷离说，这是他自己钻研出来的法术，像是天生就能这么做一样。他没告诉旁人，江阙的话，大概会是第一个吧。这是秘密。
“是……什么人？”江阙环顾四周，此时已经走到林子的尽头 ，那些诡谲的树木早已退到身后，而一面青灰色的矮墙，就这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身后的树林和眼前的矮墙之间，大概只有一步之遥，他们被牢牢地卡死在这里，无处可去的样子。
“不知道。第一次来。”殷离别过脸去，许久的沉默后，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怕死吗？”
“现在问我……”江阙弯弯眸子，闪出些星点的装纯一样的光芒，歪歪脑袋。“哥哥，是不是有点假啊？”————那眼眸猛然间缩紧，反手将两个人的姿势做了一个错位，一点点抬起殷离的下巴，挑衅似的挤了挤眼，————“你没来过。嗯，我可是来过的，在这里遇见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仙子，救了他一命。后来……他翻脸不认人了，想把我当作钥匙。不过没关系，若弦哥哥，我是那种不记仇的人，所以……我的殿下，让我给您我全部的生命，以完成我的使命。”江阙的眸子像星辰一样好看，那是明亮而澄澈的，随时都在运动和传达感情的眸子，它们像是一直在散发一种桃花般命运交集的气息，抑或是说，在传递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萤火一般的温热。
殷离怔住了。他想过获得这样的回答的可能，但不确切。如今，在这一刹那间的听闻，让他猛然觉得，他不是被天下宝器抛弃的落魄侠士，不是众叛亲离的流亡之徒，他被某种滚烫而热烈的心灵坚定地选择了。至少在那一刻，从那温热的胸膛里，也曾流淌出对他这一宇宙尘埃之存在的肯定；至少在那一刻，他成为了江阙嘴上说的，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人；至少在那一刻，某些东西变得至死不渝了，哪怕或许只是相对于那一刻的生，又同时或许只是相对于那一刻的死。他不得已地承认，有种从未有过的心弦拨动的余音缭绕在心田，不是甜得像蜜一样的，而是坐拥那个人的怀抱，吻他鼻息的淡淡温柔，从此以后，便要不干不净地落在骨子里。
殷离觉得，自己小时候是个怯懦的家伙。那年，魔教闯入中原，爹爹殷沂把着双刃迎战，哥哥殷归提着偃月弯刀冲锋，望月派留在武夷山的城池交由那个年少不经的殷离守护。除了这个没有抗战经验的次子，爹爹只留下了少数的兵马，甚至没有一位派中管事的长者护佑。他恐惧。倾巢而出对望月派意味着什么，那些从爹爹发鬓间窜出的花白意味着什么，焦头烂额也等不到援兵意味着什么。爹爹远行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他的眉眼仍然像是年轻的时候一般，俊朗而又明媚，就像他只是一个乐观的人，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生命的终结。殷离不忍心问。
“小离，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江湖就是这样。”殷沂轻拍他的肩，温柔得像风一样。
于是，那年，少年一人独立城池之颠，望尽南国江山，手中一把琴空响。是父亲骗了他，他说守好城池很重要，敌人会攻打这里，一旦敌军来袭，只有他殷离可以担当重任，以绝后患。但是没有人要朱雀山，没有人要这座城池。殷离担惊受怕，日日备战，想尽无数御敌的技法，但这里始终没有外敌，也始终不见归人。
“少……少主……掌门他，他投敌了！”像是惊雷的巨响，那身上混杂着血水和刀痕的门人跪倒在地，抬头的刹那，那昏黄的日暮之下，热泪涌进伤口，像黄河水倾泻过高原上的沟壑，惨烈而凝重。脚下一个趔趄，殷离狠狠地把来人的衣领攥在手心，前所未有的愤怒、压抑、不解窜得太阳穴一阵生疼，大喝：“什么！不可能！望月派的人呢！人都哪儿去了！”可是创伤和困顿击垮了来人，他头一歪，便没了性命。殷离只是头脑一片空白地跌坐在地，一阵无底的眩晕，看不见一物，唯有无尽的黑暗笼罩，以及那狠命窜上眉心的酸胀。
殷离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像是病倒了，断片。几个同门师兄弟负责照看他，当然也有那个从很小的时候就陪他长大的小厮————姜苡。“爹爹回来了吗？”“哥哥呢……”“娘呢……”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可是落在他眼帘里的，只有那几个同门师兄弟死气沉沉的脸，像抹了一层石灰，或是生了一副人们见着棺材才会露出的悲哀神情，以及，那个永远摆着一张呆瓜脸，让他看着就堵心的姜苡。这些猴子一样的家伙们根本不擅长照顾人，后来，那些养病的草药，还是师姐亲自来，一勺一勺喂给他的。
昏迷的那些天，殷离大概错过了江湖上最大的一场浩劫，事后听没心没肺的姜苡玩笑话一样地讲了，未曾见过的风景。他当然未曾见过。未曾见过不归林后边一片焦土的舞魔岗，未曾见过那浩浩汤汤涌上武夷山的仙侠豪杰，舞动着明晃晃的大旗要求“殷狗纳命”，望月派带着他彻夜逃离，在他们四散在兵荒马乱里，而穷追不舍的人群企图斩下他昏迷中的头颅之时，原本巧合般处于闭关时期的江知年被江阙一把子炸开了大石洞，破了最后一关，在吐了一天一夜的鲜血后出面维护，那老家伙恶狠狠地一口咬定他的“功绩”：“殷离死守武夷山数月，使得魔教不敢侵犯江南。”相比较殷沂谋反更荒谬的理由出现了，但谁奈何那老家伙一口鲜血一把子泪，就算是假的也得忍着，更何况是真的“血口喷人”。江阙此时倒是显得难得的孝顺，红着眼睛，泪汪汪的，搀扶着这不知是装还是真的病入膏肓的老父亲，挨家挨户地骂骂咧咧，硬是把殷离从群众雪亮的刀子底下留了一条命下来。名门正派都说通了，江知年便大摇大摆地滚回眉林庄修养生息，江阙也像个放了气的气球儿，一溜烟地不见了。
殷离只记得，迷蒙中被推醒的时候，是因为不归林。他们急急如丧家之犬，马不停蹄地赶向地界，只看到那身着白衣，却被鲜血染了半襟的背影。毒鞭留下的残影，在群众的眼中，是那厚厚地糊在背脊上的血痕，钻心的疼。
他的视野从边角处的迷蒙，走向一整片的混沌，泪水积攒而成的水光，铺满了整个世界。涌流，再涌流。但，殷离没有往前，他只是举足无措地看着，人们用毒鞭子逼迫那个傲世的青年人跪下，他们说，殷归，你与你的父同罪。从殷离认识哥哥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这是一个绝对厌世的人，他刚烈他果敢，他热烈而孤绝，但他不是那种会迎着刀子，一声一声怒喝“我没罪”的人。殷归只是缄默，跪倒了，就再站起，再跪倒，就再站起，继而，淡漠地，赤裸着脚，向着那荆棘丛生的不归林走去，那一头凌乱的青丝，搅碎在荆棘地里，脚底流淌的血，一点点渗入土地，永不会有后人擦拭。
哥哥。哥哥明明叫作“归”。但人们要他不归。殷离的拳，从那一刻攥紧。他只是淡淡地望了一眼那些泣不成声，却又只能躲藏在人群深处的同门，喉结一动，回身，不动声色地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012 不归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