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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3 舞魔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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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走吧。”江阙温热而丰润的指尖暧昧地掠过殷离腕部的经络,把那带着水汽的呼吸扫在他的鬓发上,“我的元神来过这里。不……别怕。这里是子觉,唤我子觉好吗。”
“子觉……带我走。”像是被勾了心魂,殷离觉得这一身的英雄骨像是被击散了一样,颤巍巍地答应。
“好极了。”江阙的元神像是刹那间寻觅到了重振旗鼓的勇气,生长得野蛮起来。原本在抑制体内的另一种力量,那企图摄入他作为容器的力量,现在,却是在若有若无地牵动着那种力量。他在利用那个潜在的敌人,一个聪明但又危险的决定。殷离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自己被江阙的身躯环绕,从地表面腾空而起,在那一瞬间,少年的掌上生风,一股强劲而又旋舞着紫色漩涡的狂风从掌心奔涌而出,将眼前的万箭攒头硬生生地逼退,那些原本横冲直撞的长箭,在空中颤抖、挣扎,竹制的杆破碎、断裂,继而陆续陨落。“若弦哥哥,这是……这是一着‘横扫千军’。”江阙的面部抽搐着,努力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眸子像星子一样明媚。揉揉殷离那缓缓蹙起的眉心,哑着嗓子柔声道,“别皱眉。听我叫,若弦哥哥,我便是好的。如果我控制不住了,你就快跑。你轻功好,他不是你的敌手。”
“这是舞魔岗吧。”殷离扭过头,一些转移话题的伎俩。
“嗯,他说,如今守在这里的魔头叫做孟婆……嗯……不是孟婆汤的孟婆,是另外一个。她是现在魔教教头楚伦的奶妈……擅长,擅长……”江阙顿住了。
“擅长什么?”殷离觉得,大概会听到“吃人”之类的字眼,身上一阵寒噤。
“擅长作媒。”————殷离耳垂上一片绯红,懊悔得不行,————“他说,他说……”江阙皱了皱眉,忽地从口中吐出一些粗犷的狂喝,“老子当年就是被这丑八怪娘们儿牵的线!”江阙面上回归了平常,摆出一副像是殷离一般的不屑神情,自嘲一样地补了一句:“你老头子还要人作媒啊……天下美人儿不都在你手中么?”“不然没……”那声音吼出一半,江阙忽地脸色一变,狠狠一跺脚,把那直娘羔子的稀烂魂魄一口气咽了下去。
“你现在倒是能和他和睦相处了。”殷离头晕脑胀,淡淡地说。
“哥哥都说了,这是成为容器的准备阶段,这不还没变成容器么?”江阙咧开嘴傻笑。
殷离正待要说些什么,墙后忽地窜出一个半身大小的不倒翁来,像是翻滚的皮球一样,一晃一晃地冲撞上来。两人正待要动手,那不倒翁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滑稽的面孔,贼眉鼠眼,嘴巴直咧到耳根,一副恭维的小人模样。那不倒翁一个劲儿地点头呵腰,嘴里念念有词:“秦掌门万岁万万岁!秦掌门万岁万万岁!”江阙呆住了,和殷离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囫囵出一句话来:“这……这不是沈,沈掌门吗。虽然有些无礼,但我忍不住了。”说罢,紧咬着下唇,眼眸子里却不可耐地闪出些晶晶亮的笑意来。
过了半晌,墙后又缓缓晃出两只不倒翁。那看着年轻些的不倒翁身上一副公子打扮,面颊上却化了浓妆,眼角上一片热烈的飞红,羞怯怯的模样,那个老家伙合着眼 ,手中捧着一大部书,颧骨突出,面颊上瘦削,双眉紧蹙,一面捋须一面喋喋不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罢,手里扬起一根长鞭,“哗”地望那年轻的不倒翁身上一甩,那不倒翁便像孩童玩的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开去,嘴里不忘喊着:“秦时雨混蛋!不配做老子的爹!秦时雨伪君子!”这不倒翁的做工属实精细,这逆子每喊一声,那叫做“秦时雨”的不倒翁面上便红一点,最后,红得快着火了,一串抛物线形状的红墨汁儿便从鼻孔里“啾”地喷射出来,吓得江阙一跃而起。
“那,那什么,还蛮像的。”江阙下意识地挽上殷离的手臂,傻呵呵地笑。殷离不答话。只是,江阙抬头的瞬间,和那人的眼眸对上了,殷离像是第一次没有避开,甚至浅浅地弯弯眼眸,抿嘴一笑。就像醉倒在春风里一样,那种像是清透无风的水面一样透亮的笑意,化作淡淡的糖水味儿,化在心头,洗也洗不褪了。
正说到此间,两人忽地怔住了。只因那墙后面,缓缓滚出两个纠缠不分的不倒翁来。定睛细看,冷汗从背脊上一点点泛了上来。那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年,剑眉杏眼,纵是做成不倒翁的模样,也依旧能看出,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另一个,是身披紫衣的少年,鼻骨突出,眉目如画,颇有一副异域美男子的气质。殷离心弦一颤,他已隐约感觉到制作者所希望展现的人物。虽然他未曾见过年轻时的父亲,那位紫衣少年更是未曾谋面,但是这么多年来的民间传说,江湖上的蜚声,让他不能摆脱这样第一印象上的认知。殷沂和楚千鹤。一个是身居江湖神坛上的双刃少年,一个是困顿在魔域的黑暗中的混世魔王。
殷沂和楚千鹤,他们并不在搏斗,而是在翻阅同一部书,两张少年的面孔挨得很近。旁人也许不能明白,但江阙明白,殷离明白,那种肌肤相贴,鼻息交织在一起的暧昧。放下书,两个不倒翁开始舞剑,却又哪里是比试,那些目光交织在一起,黏糊糊的,哪怕剑法有名字,也应该会是“眉来眼去”才来得贴切。殷离看得发晕,他听闻过一段父亲从未提及的民间故事,说那霁月清风的殷掌门曾与楚教主同窗多年,楚千鹤隐没魔族血脉,为的只是这段情谊能天长地久。后来,殷沂娶秦时雨之妹秦歌凝为妻,楚千鹤心念断绝,背叛师门,重归魔族,弑父杀兄,重立魔族神威。那些不嫌事大的看客把这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闲聊时谈及,说楚千鹤手下千万条人命的背后,都是楚千鹤对同门师兄,那被描摹得完美而近乎玄幻的白月光殷沂的痴念,尘埃落定后痴念散去,遗留下无尽的悔恨,让一个原本内心明媚的少年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甚至有些好男风、主张“新风”的人物评价,殷沂的生命原本就注定走向悲剧,不论他背叛人族私通魔教,又或是为了人族捅死楚千鹤,都注定交不到好运。他的使命和命运之间,有一道不可剖开的城垛,这座城唤作“千鹤”。
但是殷离不相信,也没有哪个正经的江湖人士对此信以为真。殷沂和秦歌凝叫做“贤伉俪”,殷沂和楚千鹤那叫“邪魔妖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殷沂背叛人族的事情,不论真假,都可以被遮羞布蒙混过关,但楚千鹤心里装着一个武林盟主的事情,是十万个离谱,不容许发生,不容许人相信,不容许人传播。
制作那不倒翁的家伙显然不是这么想,他似乎此时正躲在暗处,看摇摇欲坠的殷离,看那双眼直勾勾得失神的江阙,他贪恋这种感觉,甚至为之感到无尽的自豪。两个不倒翁继续运作着,他们是傀儡,却演绎出无尽的热恋,拥抱着,热吻着,他们被制作得浑圆而滑稽的肩颈攒动着,一耸一耸的。殷离只觉得胃里排山倒海,那种腐臭而酸涩的液体近乎要拥上喉部,漫入口中。他本就有些病根,此时,太阳穴像被针扎了一般,勒得生疼,脚下一个趔趄,便要向江阙扑去。
谁知,原本傻愣愣挺在那里的江阙,双眸忽地燃上了暗紫色的火焰,不可控制地将殷离一把甩开,嘴里发出那种不属于江阙温润声带的粗犷怒吼:“滚啊!孟老娘们,狗日的!李清河!狗娘养的……殷沂是干净的!老子他妈的,没占他便宜!滚啊!去死吧!李清河,你活该,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江阙的神志尚能感知,体内哪个不属于他自己的魂魄在翻涌着,甚至操纵着痛苦的泪水从他的眼眸里淌下,咸涩。他一度以为这个魂魄的主人只是一个强悍而野蛮的魔族之人,他乖张,企图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但在泪水顺着自己的面颊淌下的时候,他好像寻觅到那严密龟甲下的血肉,哪怕只有一丝半点,也算是他魂魄中的软肋,他生命中唯一的柔软。江阙只是让自己的元神呆立在一旁,看着那个暗紫色的魂魄操纵着自己的□□冲向那两个不倒翁,挥拳,使出浑身劲力,像是要把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击垮在泥土里,永远不能被世人看见。“砰”,伴随着骨骼的阵痛,他发觉那两个不倒翁应声如烟消散,而江阙自己,那被操纵的□□,脱力一样地栽倒在早已虚软地躺在地上的殷离身边。那个一直以来竭尽所能企图坐拥他身体主权的魂魄,缄默不语,像是忽地断了气。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缓缓侧过脑袋,虚脱一样地,慢悠悠吐出几个字来:“还真是……啊。”
“嗯。你猜得没错,楚千鹤的魂魄。”江阙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