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两重天（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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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是我。你以为你对我很熟悉，可是，我并不是你的红沫，我不该叫你哥。
苍崖的耳朵里一直响着女孩的轻声细语。
奇怪了，自己不是应该和那个叫邢远的一样德行，被活活穿过胸口死掉吗？
那个声音，是红沫没错。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粘稠得密不透风。黑暗背后，那个声音沉静，略带惆怅，完全不像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请你听我说，无论听到了什么事，请你好好听我说。
我要说的每一件事，都是你所不知道的。
我，在很久以前，曾经是一条小蛇。我的寿命不是很长，身体也是又细又短的，唯一值得炫耀的一点，我有剧毒。
可是十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个村妇抓住了我。她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脸色很憔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概还会有几分姿色。她的手很有力气，或者说，某种怨气让这么一个弱女子很有力气。
我被她关在了一个粗糙的小坛子里。被放进去之前，我看见她家里的半旧竹床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襁褓，鲜红鲜红的，包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娃娃，美丽得像我熟悉的竹林妖精。
后来那个坛子里陆续又被放进来了蝎子、蜘蛛、蜈蚣，好多种毒虫。本来被闷在里面就够生气的了，它们还要跟我抢地方。我不知道那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只知道，那些虫子最后都进了我的肠胃。虽然不好吃，但我没饿死。
又过了些日子，不再有东西进来。坛子似乎被她埋在了哪里不管，我以为这回死定了，失去知觉之前，我似乎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昏暗的坛子里闪闪发亮。
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已经不再是一条蛇的模样。
我有雪白的小手小脚。我大概，变成一个人了。
当时抓我进坛子的女人蹲在床边，一遍一遍地教我叫她娘。我还记仇，不肯叫。她叹了一口气，嘟囔一句：“到底还是当姐姐的稍微聪明一点……”
姐姐。我旁边有另外一个小小的女孩，也有雪白的手和脚。我看看她，再看看旁边的铜镜，分明就是同一个效果。原来她和现在的我，长得是一模一样呢。
“姐姐”对着我笑。那个总是自称娘的女人摸摸姐姐的头，又摸摸我的头：“不想叫娘的话，就叫她声姐姐吧。姐——姐——”
“姐……姐……”
我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我想叫的。我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小小的灵魂，她跃跃欲试，控制着我的嘴巴，脆生生地把这两个字喊出来。
女人显然也吓了一跳，然后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身体里的小女孩恐怕是不想让她伤心，转过脸去，调整着口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良——”
我看到女人脸上的愁云一下子就散去了，甚至在眼角挂上了些泪花。“……乖，真乖！不过，是‘娘’哦，好染儿，跟着娘说，‘娘’——”
原来，我现在叫染儿……
不，不对。
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我身体里的她，才是染儿。真正的染儿有慈爱的娘，有双生的姐姐，有不富裕却很是温馨的家。
可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这个身子，都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那个幸福的染儿。
我是谁？
娘和姐姐在笑着，我能感觉到和我共用身体的染儿也在笑着。
可是我好想哭。
染儿和她的姐姐栾儿都长大了。人见人爱。
我仍然不知道我是谁，我记得我曾经是条蛇来着，怎么突然就借住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身体里了？这件事情我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清楚，索性也不再纠结。
以前还是蛇的时候，竹林里的妖精讲过，法力稍微高一些的妖精可以去守护一个人类，和人类一起快乐平安地生活。我想我现在就是在守护染儿，她就算砍柴时手被割破，也不会流多少血，不一会就长好了，像没伤过一样。我想，这一定是我在守护她。
我很喜欢染儿，也喜欢她的姐姐。这两个孩子，要是能一辈子这么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女孩的声音渐渐淡去，仿佛是宣告前一段故事的终结。
苍崖眼前的黑暗骤然又凝重了，让他简直没有办法呼吸。
她停了片刻，又继续讲下去。
在她们十二岁的时候，你，到了那个宁静的苗寨。
那小姐妹两个，一开始恐怕只是觉得你这个生人挺好玩，总是在绕着你转。于是，让我通过染儿的眼睛看清了你。
我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只是觉得有些害怕，害怕你呆不惯这个穷乡僻壤，住了几天就离开。我连自己的形态都没有，如果出了染儿的身子，我的魂魄一定就散了。如果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是该选择心痛，还是选择死亡？
你看上去像一个流浪的侠士，衣服总是一尘不染，坐着的姿势就像个君子，还有一把漂亮的长剑呢。真好。
我一定是爱上你了。
染儿报上名字时，你似乎有点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你在仔细看我。于是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羞红了脸。
你留了一年，一年都没有出苗寨一步。于是我欣喜地发现了第三条可走的路，我可以选择把你就这样一直留下。
那姐妹两个也很喜欢你，我希望她们和我不是一种喜欢，不要跟我抢。
她们两个抢着给你洗衣服，帮你叠被子，还悄悄偷拿过旅店里的好茶叶给你喝。你教她们剑术，教她们点穴，教她们苗寨之外所有美好的事情，把这两个傻丫头迷得七荤八素，冷大哥冷大哥叫得欢。
我没法像她们一样和你打成一片，可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像一个真正的守护神一样，静静地注视着你们的每一分快乐。
我不是人类，我没有资格让你爱上我。可是如果能天天这么看着你，我也认了。
只要你不离开。只要你是我的，而不是别人的。
当你吃了那块糯米糕，脸色青黑地倒在地上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我不是守护神，我是魔鬼。
我是这寨子里的人，有时会又惧又恨提到的那个东西。
我把纯真的染儿弄脏了。
那个当母亲的，竟然创造了我，还放在她亲生女儿的身体里！我总算明白她当年抓住我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怨气了。她说不定就是在恨着某个男人，然后自作聪明地，想要帮女儿躲过被负心汉抛弃的命运。
我真想骂她。她当初那么急切地想让女儿喊她一声“娘”，可是，她哪里配！
我想把真相告诉无辜的染儿，可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想说，因为她们，和我，大家都不想伤害帅气又善良的冷大哥，所以，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后来，她们自己发现了真相，接着勇敢而决绝地把自己葬在了火海里。
我不会被火烧死。而且，只要有我在，染儿的生命力会比任何人更强大。只要有一个医术足够高明的医生，她会活过来的。
幸而有你在。
染儿醒了，虽然失去了姐姐，也忘记了所有事情，但她仍然是她，那么纯真。即使有我这种污浊的东西活在她的身体里，她也仍然是她。
到了京城之后，染儿改名叫红沫。她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那个长着漂亮脸蛋的王爷。王爷也算了不起，看起来挺矜贵的，竟然能容忍染儿不讲理地黏着他。
我仍然只看得见你。可是你不会知道，我的情况不太好。大概是离开苗疆久了，离开那个制造我出来的女人久了，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开始变得想要伤害别人。
那时候，染儿发着烧，失去了意识。只有她昏迷的时候我才能支配这具身体。我实在阻止不了我自己，只好用她的手砸东西来发泄。
可是你，你竟然用剑指着我！你竟然一直都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一旦出事就要杀了染儿和我！
我不知道染儿真的死了我会怎么样，可是那时，我很伤心。
你可以不知道我爱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也不能这样对待一直尊敬信任你的染儿啊。
当时，那个皇族的少年替我和染儿挡下了你的剑，我看见他的血染红了雪白的华服。
我不知道我的一辈子会有多长，但在我的时间结束以前，我会永远感激那个名为珞炎的孩子，哪怕他今后也会垂垂老矣，哪怕他的生命之火比我更早熄灭。
我平静下来。之后我发现，染儿身上带着我，和珞炎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安宁。我能感觉到有一种强盛的力量环绕在他身边，像神祗一样伟大。那气息很冷，却不会让我害怕他，只让我不时冒出来的嗜血的需求平息下去。
然后是现在。这些事情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我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这次，叫邢远的男人下手很重，染儿的喉咙被整个割断了。
她倒在邢远的剑下，失去了知觉。我代替她重新站起来，一剑砍了邢远的手下。要不是后来珞炎和紫冥赶来，我会和那个男人拼命。
他竟然伤害染儿。我不能让染儿死，她死了，说不定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她回家之后一直昏迷着，一直在说梦话，叫着“姐姐”和“冷大哥”。
可那不是梦话。她的魂魄已经要散开了，正在瘦小的身体里进行最后的挣扎。她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这回真的要死了，可是她把过去的事情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我知道，晚间你走的时候仍然不放心她。
可是就在刚才，染儿死了。
她的魂魄消失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能控制她的身体了，这具身体永远属于我了。
于是，我现在来替她报仇。
杀掉邢远，替染儿报仇。
浓重粘稠的黑色似乎淡去了一些，渐渐变得像写意山水一般，虽是浓墨，却有一分透明感在里面。
苍崖感觉到自己在流泪。
“然后呢？你要去哪里？”
他半晌才开口，这么问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两重天（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