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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两重天(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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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里?”医者对着黑暗中的她说。
那个她,用着的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清亮的声音,可是其中理所当然该有的那份雀跃,已经没有了。这个声音,从前每天都画眉鸟似的左一声“哥”右一声“哥”,怎么听都听不厌。
染儿之于你,是什么地位的人,我或许知道,而你或许并不知道。
我想回苗疆去。我是在那生的,这小姐妹也是。请原谅我要带着染儿的身体离开你了。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她,也请代我谢谢王爷。
别过,勿念。
苍崖眼前墨色的迷雾随着轻轻的话语不断淡去。当他听到了最后一声道别,视线里似乎隐约出现了一个绯红的纤细身影。
他伸出手去想要触到她,那个美丽的灵体却在他的指尖到达之前,涟漪般摇曳了一下,瞬间幻灭。
平地里猛地卷起了狂风,仿佛刚刚有些什么本该存于异界的东西抽身离去。一时间飞沙走石,他却在风中睁大了眼,直挺挺地立在原处,似乎在目送一个透明的人影走开。
然而在这之外有他看不到的事情。
同一阵风,渐渐推移到了墙外阴霾的树林。原本一片死寂的枝杈渐渐起了一道道分得出层次的波澜。
而这深沉的幽绿里,竟然影影绰绰地有不少人的形态隐蔽在其中,看不清面容,连轮廓都难以辨识出来。不要说今夜擅闯了杀手大本营的几个外来者,就算是驻扎在这里的一众炼城弟子,平日里最擅长藏身和找出藏身的人,一整夜,却没人感知到这些不速之客。
野树肆意长成虬结的形态,扭在一起的枝叶间,此时隐约飘出几星幽紫色的萤火。
“王爷,你的夜路走得太多了。”
有女子的声音在鬼魅般的树影中说,接着是吃吃一笑。
少年的身姿映在水上,那镜像比起本尊来,肩头上多了一只翎羽雪白的鸟儿。
鸟儿此时却不安分,悠长华美的尾羽烦躁地摇摆个不住,仿佛有什么让它很不舒服的东西已经出现在附近。
紫冥正挡着怒火中烧的徐烈,二人斗到酣处。珞炎得了一时空闲,那大当家之前的话语又响在耳边。
想来,整件事情的起因,在那封不知谁人递在炼城会门上的信,一万金,杀一人。然而后来的事情蒙蔽了众人的眼睛,几乎要忽略了这个事实。
这信传到徐烈手上已有六七日,按这一门杀手惯有的速度,已经算拖延了许久。
殷木舟传出讯息,五日。
有人监视王府,三日。
红沫受伤,接着是他被掳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不过是一日之前的事情。
可是其间发生的林林总总,竟不比这五年给他的压迫感差多少。
正如徐烈先前所言,只要确定了这次的目标正是当年出逃的三皇子,想知道是谁这么急着要他性命真的不难。京城里出得起万金大手笔的虽不止三五户,却犯不着和一个从来没被人当回事的落魄皇族过不去。
这么说,果真是那个已经稳稳当当坐了皇位的人?
玄晟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注意到了那个逃逸许久的人?是这段日子走漏了风声,还是自打五年之前开始,便一直放长线钓大鱼?
如果是后者,他有没有察觉,始终站在朝野之内的岚亲王,和钦犯有交往?
珞炎觉出自己打了个寒战。先前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摆布自己,并不是白说。这世上,的确只有玄晟一个人,他完全看不透,甚至不想去花心思看透,害怕不慎入了不该窥视的领域。
这种人当了皇帝,说不上是可喜,还是可惜,还是可怕。
自己不光是和崇煜交际这么简单。有些事情珞炎瞒了那个皇帝五年,一旦败露,他也会风风光光地站到钦犯的队伍里。“我算不上什么忠君的臣子”,这句话说是说着,万一玄晟翻脸,因为他“不忠君”,因为他背叛,他没有把握能像崇煜一样逃跑得干净利落。
“……如果真不幸如我所想,这事情就麻烦了……”
珞炎回头望向十几步外仍在厮打的二人。再拖下去,不论谁斗得赢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紫冥的身手自然敏捷,而徐烈身形虽然魁梧,动作却并没有显得比她笨重。两人近身过了十数招,谁也没占到便宜。徐烈心急,翻身躲过女子的一掌,正听见珞炎在一旁发话。
“紫冥,速战速决。”
紫冥还未答话,徐烈闻言却是冷哼一声,脚下瞬时刹住去势,这片刻间临时充数用的短刀已经脱手,径直朝那个在旁插话的白衣少年飞去。
女子惊呼一声回过头去。
她护主心切,并未多想,殊不知徐烈此举的重点正是为了引她转头。
炼城会主本是惯用长枪,这短小的匕首并不那么称心。此时他用了三分力气做个样子丢出去,空出手,一掌劈在身边竹竿搭起的藤架上,连着碧绿的藤条拔出一根。
那匕首也正如徐烈所料,在少年面前半尺远处失了准头,不知被什么东西挡到了一边,改了方向斜斜劈进旁边的木栏杆里。这边男人已经借势挥起手中长竹,虽不像正宗的长枪那般顺手,却也已是带着残像舞得生风,径直向紫冥后心刺过去。
旁边突然上来一人险险截在半路。
一道水纹般的柔光。徐烈下意识地猛退了两步,身前一声破裂的脆响,手中剩的半截竹子已经被毫不含糊地纵向一劈到底,眼看就要割在他虎口上。
赶到的人悠然收了剑势。外表怎么看都是个风流不羁的公子样貌,然而手上多了一道寒溪般的流光,整个人就平添几分锐利的英气。
紫冥会意,感激地一躬身,便去扯珞炎的袖子。
水面那亦真亦幻的镜像里,姿态雍容的白鸟又一次貌似烦躁地甩了甩头,从少年肩上飞起。然而波纹一动,它已经仿佛融化在其中,了无踪影。
此时炼城会墙外,原本无声无息隐在树丛中的人马已经一字排开。
因为突然冒出两个入侵者,自家内部又出了乱子,原本负责把住这座东门的弟子已经锁死了大门,不见踪影。
“走吧。”
女子的声音略带沙哑,语调又是八分慵懒,完全不像是一个指挥者的角色。那十余个男子即使出了树影也是全身漆黑,不见真容,还没等这话音落下,其中体型瘦削的两人已经身手轻捷地攀上高高的院墙。
这墙造得十分光滑,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们不用任何工具,却是如履平地,转眼已经消失在墙头,接着铜墙铁壁般的大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敞开。
“捉拿两个人,其一,炼城会主。”
黑衣人们簇拥在女子身侧,泥偶般呆板不动。
“其二,岚亲王。”
女子微微敛目。
“其余人等,杀无赦。”
只听得空气中嗖嗖几声,转眼间进门之后的空地上只剩下黑袍的女子一人,片刻之前的十余个黑色人形,仿佛被光照到的影子一般无影无踪。
萤火在周围扫视了一下。不远处正是方才苍崖与邢远打斗过的地方,她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具被当胸贯穿的尸体身上,似乎被那男人死前一副莫名自嘲的表情吸引了。
纤纤玉指替邢远合了眼。然后她起身,对着远处的某个方向悠然展开了双臂。恰似一只带着天生邪魅气质的黑色燕尾蝶,在这阴冷的战场上展开了惑众的翅膀。
“接着,是我们的时间。”
徐烈看见面前这人,心里更是恼火。脚下多退了一步,劈掌过去,又是一根长竹端在手里,直向殷木舟刺过去。
青年看准了来势,长亭剑瞬间换到了左手反握,在面前斜着挥过去,正把破空而来的竹子端头削下一截,用右手接住。恰是一柄剑的长短。
“谢大哥赐剑!”
话说完,长亭剑也应声收回鞘中,隐没了那虽柔美却暗自冰冷的光辉。
徐烈心下几乎七窍生烟,面上却只是扯起嘴角冷笑一声,再次攻上。竹子的长枪与竹子的剑架在一起,谁也不让谁。看身形应该是徐烈的力量更胜一筹,可他那二当家却不肯输了半分。
“几时轮到你插手?”会主喝问。
“说笑了。大哥的家事我本不好管,只担心动手间会伤了你们亲兄弟的情谊呢。”
“你倒敢说,”徐烈说话间猛地抽出了兵器,向殷木舟腹前刺来,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连连几次挡下,“那你替他当眼线,欲加害于我,又做何解释?”
“大哥想多了。王爷看中的是炼城会的力量,料想这日后必定会是一股强盛的势力,希望借我之手,助他将来成事。这的确是贵族的不良癖性,但与谁人掌权并无关系。”
徐烈手中竹子毕竟比殷木舟的长上许多,此时他向后退步,一插,一拨,青年的“剑”险些脱手。
“如今他知道了我的真身,怕是已经改变了当初的心思吧?”
殷木舟动作顿了顿。此话不假,既然那少年白日里已经说出了“取而代之”。
尽管从来没承认,尽管先前一直试着说服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在动摇。若是真和面前这个昔日大哥动了真格地厮杀一场,不说输赢,他先是有些舍不得下手了。
舍不得完全否定这几年来,有酒有剑,潇洒又舒坦的江湖日子。若他真能“取而代之”,只要有那个王爷在,他可就永远陷进所谓的政治纷争中去了。
那边徐烈见他神色有变,得空重又刺过来。青年一惊,仗剑挡在身前,连连退了几步。
……话是这么说,这个大哥可一点都没有“舍不得”他。
殷木舟闪身躲开徐烈的突袭,再迈出一步时,脚下却突然一空,他抬头看见徐烈也同样是一脸惊愕神色。
他们厮打了半天的地方是水榭外的一处平台,木板拼出的地面一直连个晃动都没有,此时却一蹴而就地破碎,带着上面两个人,沉入了不知有多深的水中去。
殷木舟嘴里含了一口气,努力睁眼在水中四处望去。
水的牢狱中,同样在屏息挣扎的是徐烈。殷木舟瞪眼看着那个手脚并用往水面浮上去的男人,不知是不是该帮把手,和他共患难一回。
这时,徐烈身后突然闪出了一个黢黑的影子,仿佛是从漩涡中释出的恶灵,动作灵活得不像在水中,不由分说地上去缠缚了徐烈的手脚。
殷木舟惊住,才要划水过去,却猛觉出胸口重重一痛,已经有白森森的利刃尖端从胸前钻了出来。瞬间就痛得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费劲地扭头,正对上背后偷袭者的脸。
漆黑的一张脸,上面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东西?”
苍崖刚刚与接应的胡狼会合,却被几个全身漆黑的人形拦住。医者一剑把对手劈个正着,可当胸撕开的伤口瞬间就闭合。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却能知道,那人完全没有表现出痛苦。
“……王爷,这莫非是……”
紫冥拼命护着白衣的少年,身上已多了几处伤口。
珞炎锁紧了眉头。
“已经迟了吗?”他狠狠挤出这几个字,周围几道黑影已经鬼魅般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