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两重天（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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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崖离开医馆之前。
留在窗纸上的最后一丝暖意也隐去，少女调皮起来在上面戳的几个洞洞里，迫不及待地灌进些细小的凉风。
医者把手掌从少女额上拿开。他原本只是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氛太过沉闷，想深深地呼一口气，谁知这个动作做出来就变成了地道的叹息。
红沫从前一天的这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沉睡，睡得像个逼真的布娃娃，只多了些许梦呓。
每个字都让那个一直守着她的男人从头顶一直冷到脚底。
她白皙的脖颈上一道狭长的暗红痕迹，换了别人指不定头都掉下来。那个不该与人类共处一室的异界生灵，似乎已经在少女的生命中住得习惯。每一次她莽撞地要丢了小命，都能被它从阎王面前拽回来，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苍崖起身，已经有家仆备好了马，在门外等着他。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醒过来。”
现在。
面前的男人眯着眼睛微笑。他话一出口，医者心里瞬间就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把。
他做了这么些年医生，本身十分不愿看自己手下见血。可此时他无可选择地咬紧了牙，恨不得把对手一剑捅个透明。
有些事情，他一直都知道，却一直都看得不清楚。
然而拜这个突然插手的男人所赐，这件事，从此一直刻到了他的心底去。
没教养的小丫头，有多重要。
旁边剩下的四五个炼城弟子此时围作一圈，默契地住了手，刀剑倒是还都在身前架得稳稳当当。
在那四五双眼睛里，邢远抢先半步动起来，手中细刃斜斜削下去。苍崖瞥见那柄剑像条灰蛇一般朝自己咽喉咬噬过来，微微闪身，让出多半个肩膀的距离，左手往空中一挽直接抓在剑刃上。与此同时，右手中的琢夜已经毫不含糊地贴上了对方咽喉，手腕一抖，泄愤般从那苍白的脖颈上削下薄薄一片皮肤来。
邢远身子一震，脖子上已经血肉模糊，煞是吓人。可他手上动作却没停，自己刚才的一袭虽然没有得手，此时却借着那股刹不住脚的去势，把剑继续向前送出去。
他力道不小，灰色的剑刃在苍崖紧握的掌心中生生摩擦出去半尺有余。医者狠狠皱眉，感觉手指头都要被割下来了。而对方趁他的这一个迟疑，再次上了一步，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胸口。
儒雅的长衫上立马就是一个混合了泥土和血迹的鞋印。苍崖眼前的画面猛地摇晃了一下。他低着头咳嗽了几声，胸腔里什么东西翻滚着上涌，搅起来一股腥甜，手上却仍是像钳子一般紧抓着对方的剑身不放。
对峙，这边的脖子上，和那边的手里，都像泉水般涌出血来。偏偏这两人都不把伤口当回事。
这一夜本来没什么风，此时突然有一股气味异常的狂风卷过来，劈头盖脸地把众人罩在其中。苍崖勉强把眼睛眯了一条缝，盯紧了邢远的方向，心下却不自觉地分神。
他似乎能听见什么不该存在的声音。不，说是声音也不完全准确，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动声色地靠近这里。它周身带着奇怪的凶险气氛，每接近一步，就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越来越紧地包裹上来。
狂风在一瞬间消散，众人还没来得及找回呼吸，已经齐齐讶异得瞪大眼睛。
苍崖身前多了一个单薄的背影挡在那。长度只过肩膀的黑发未经梳理，有几缕像野草一样突兀地翘着，身上红衣还留着先前在巷子里厮打时的破口，一片一片枯叶子似的掀在外边。
她就像是被两个男人的打斗吵醒，然后兴冲冲来插一脚的。这副架势，倒的确符合她的性格。
邢远看见突然冒出来的少女，着实是吃了一惊。他也知道这个妖精一样的丫头死不了，却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正该对峙的时候蹦出来。
医者也愣了一愣，突然撇了左手牢牢抓着的剑刃，一把将红沫拖回到自己身侧。他按了一个血红的掌印在少女衣服上，嘴里却有些慌乱地低吼出来：“你，你怎么……”
那双澄澈的眼睛没落在他身上，一直亮晶晶地盯着前方。
“……哈，找到你了！”
她这么笑着，突然挣脱了医者的手。
邢远眼见着那古怪的少女朝自己这边过来。她似乎只微微做了一个举步的动作，自己意识到有异之前，胸腹间已是蓦地一凉。同时，眼前那张笑得灿烂的脸上溅满了粘稠的血。
那孩子什么兵器也没有，只用一只手，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晓得自己的命或许只剩下一个呼吸那么长，照理说，好歹该留句话。可是他只看得见那双水镜般的明眸，像被漩涡吸住一样，只看得见映在其中的自己。
那只连拿剑都显得可笑的白白嫩嫩的女孩子的手，现在正抓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那时候，我刚刚离开了所谓的师门，离开一个不值一提的破败的小门派。
我叫他作师父的那个老头子，剑法凑合，易容技术一流，其他就只有坑蒙拐骗和调戏妇女最是擅长。我小时候就想，为什么我被这么个人捡回来，而不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弃婴，平凡地长大，之后当个庄稼汉？
我把他的剑术和易容功夫学到了手，剩下的就免了。
于是那天，我装扮成个胡子拉碴的粗糙男人，站在老头子的屋前，大喊大叫地让他把牛还来。他估计此前当真骗过别人的牛，扯着我的衣领把我推出了破烂的木门外，还嚷着不许再来找麻烦。
很好，我出师了。
连师父都被骗过去了。我是他最得意的徒弟，他一直也不肯放我出门，这回，却是他亲自把我推出去的。
呵呵。
我后来站着的地方叫做江湖。一直以为江湖上比的只是实力，可是在很多人眼中，师出何门比武艺本身还要更重要一些。
会剑术的人多得是，可是会易容，还能比我强的人没有几个。
只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像剑术一样，可以拿出来吹嘘的本事。
也许我只能一辈子是个无名小卒，跟在那些出身武林名门的英雄后面壮一壮声势，在他们春风得意的时候摇旗呐喊，然后在他们危难的时候恰当地上去挡一刀，死掉。多少还能混一个牌位出来。
后来，忘了多久之后，有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的女人对我说，我这种化装的能耐该好好用起来，至少该为了一个用得上它的人卖命。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会有一天，我的靠山是当朝天师，而她的靠山是皇帝。
这叫不叫做飞黄腾达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万人之上的男子。每次我都从黑衣的女人手中接过任务，她眯着一双丹凤眼告诉我该做这个，该做那个，而从来没有解释。皇上的属意，哼，天生就该这么费解么？
我扮演着需要我来扮演的角色，不同的面具在同一副脸皮上换来换去。唯独有那个炼城会的大当家，在他的地盘上，我露出来的是自己的面孔，是我自己，我叫邢远。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当口，我要骗的就是他。
原来，不知不觉间，师父的骗术我也已经学到了炉火纯青。
江湖骗了我，皇帝和天师骗了我，而我再来骗世人。
……
我最后一次去见那个女天师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可要看好了”。
看什么。
几个时辰之后，就是现在，我被一个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当胸打穿，命不久矣。
她的眼睛一直这么亮亮地看着我，逼得我不得不也看向那双瞳孔的深处。
我看到的是自己，一直戴着面具，一直在骗人的自己。
……总是扮成别人的脸，我已经快要不记得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了……
原来……这么丑……
男人缓缓闭了眼睛向后倒去，红沫就势从他胸腔里头把手抽了出来。
这举动发出的声响，所有人都陌生，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妖，妖怪！！”旁边有弟子见了这场景，努力地张了半天嘴巴，才把这几个字喊出来。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虎背熊腰的男人竟然抖得筛糠似的，完全看不出平日专吃杀手行当的饭
那个绯红衣裳的女孩背对着众人，貌似无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嫌弃一般在衣襟上乱抹一气。
此时那医者上了两步，似乎是巧合地站在这两方中间。后面还在踌躇的炼城弟子一见，心领神会地退开老远。
“红沫。”
他站在原地唤了一声，那语调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心里却莫名地惴惴不安。他真的不知道，他这一声，能不能把那个活泼吵闹，却终究乖巧善良的孩子唤回来。
少女闻声微微侧过脑袋，还按在衣襟上的手掌顿了一顿，半晌才没力气一样垂下来。
夜，终于恢复了本应有的静谧。
“……你在叫谁？”她回答。
握着琢夜剑的手蓦地一紧。她现在究竟是哪个？
红沫？染儿？还是……不死的蛊？
那个孩子把身体完全转过来，又举起袖子在脸蛋上左右擦了一回，这才让正视着她的人堪堪从血迹中辨认出那张熟悉的明媚笑靥来。
如果无法再控制住她，便亲手杀了她……
这句久远的誓言每每就在他最不愿想起的时候浮现上来。即使曾经被那个王爷狠狠驳斥过，思来想去，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办法。
他的世界，一半是光，一半是暗。
当他拉不住光明中的红沫，也找不回黑暗中的染儿，那么，他只有决绝地同时放手。
苍崖微微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从颤抖归于平静，再看着它缓缓地被擎起来。
可是，眼前猛地就是一片红。
当男人吃惊地抬头时，少女笑意盈盈的脸已经不容拒绝地靠近过来。同时，一只冰凉的小手贴上了他的胸口。
然后，便是一个胸腔被掏空的剧痛。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两重天（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