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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庭前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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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蹲下身子,接住扑过去的晴儿,屋内的两个女人听到声音都站起身来,齐齐望着门外。
晴儿冲胤祥高高举起那块玉佩,兴奋道:“阿玛您看!”
胤祥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嗔道:“见了人就这样疯,没半刻老实样子。”说着抱她向我们这边走来。我缓缓起身,瓜尔佳氏已经先我一步走到门边,柔声道:“十三爷吉安。爷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臣妾这里正陪着福晋说话呢。玉晴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福晋了。好在福晋大度,倒不曾怪罪。”
胤祥没说话,却向我看过来,我似有若无勾起一抹笑意,瓜尔佳氏那里已经开始轻声责备下人:“怎么这样没眼色,还不快给十三爷上茶。”
胤祥放下晴儿,摆摆手:“不必了,你身子重,早些歇着去,今天就散了吧。”
他走到我身边,我轻轻蹲了一下身子:“十三爷吉安。”礼行到一半,被他一把扶住。
抬头看他,他正微微笑着看我,他背着身子冲众人挥挥手,只对我低声道:“今日叫你起了个大早,可是累着了?”
我看到他身后的瓜尔佳氏轻轻抿了抿唇角,拉着晴儿和石佳氏一起蹲身:“臣妾告退。”
待她们离去,我方轻声笑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偏你这样小心,若果真不能累着半点,我岂不是连一动也动不得了?”
他只一笑,小心翼翼地扶我转向内室。一只手从背后揽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那姿势就像是在扶一个刚学步的婴儿,我轻笑道:“肚子还没起来呢,就这样蝎蝎螫螫的,让旁人瞧着成什么了。”
他挑眉:“爷自与福晋夫妻伉俪,哪个奴才敢多嘴。”
进了屋,湘儿便赶上来服侍我更衣。鲛罗纱的外衣被脱下,换上家常的旧衣服。头上的簪环也一一卸去,只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住半边秀发。整理配饰的时候,湘儿轻轻咦了一声,问:“福晋那块双鱼佩哪里去了?莫不是遗在路上了?”
我道:“那块玉佩我送给大格格做见面礼了,赶明儿从单子上划了吧。”
胤祥正在一旁换朝服,听了我这话转过头来,笑道:“我见你与晴儿那孩子倒是投缘,她喜欢缠着你。”
我挥挥手让湘儿退下,转向他只道:“她缠着我不好?”
“哪的话,她肯与你熟络,我自是欢喜的。”胤祥换好了衣服,过来坐到我身边,轻声道:“我只怕累着你,又怕…你见了她会不开心,毕竟那时她曾惹你伤心过。”
我淡淡一笑:“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孩子总是无辜的。更何况,她是你的骨肉。”
胤祥用手抚上我的肚腹:“我更喜欢的是我们的孩子。你的,和旁人的,不一样。”
我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低头看着微隆的小腹,轻声道:“我希望这一胎能是个女孩,我也好想有一个晴儿那样可爱的女儿陪着我。”
十三忽然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回看他,不解道:“怎么了?”
他道:“你果然和她们不一样。”
我问:“不一样在何处?”
他伸手揽住我,声音自我头顶飘下来:“人家拼了命想要争取的东西,到了你这里,偏偏都看得云淡风轻。好像那些真的不重要,好像,你真的不稀罕…”
我笑:“不是那些不重要,是我不需要。”
他问:“那你需要什么?”
我勾住他的脖子,翘唇一笑:“你。”
他微微一愕,我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她们想要个儿子,无非是想凭借儿子赢得你的注意。我不要你的注意,我比她们要贪心,我要你的心,时时刻刻都在我这里。我要你的爱,从今后只属于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说今后。”胤祥回过神来,双臂轻轻环住我:“我的心从来都只在你一个人身上,我的爱,也从来都只属于你,没有旁人。”
我回看他,没有说话。他继续道:“如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自从我开始直呼其名,他也不愿意再像以前一样称呼我。可是现在重要的似乎不是称呼,参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我微微蹙了眉。
“那件事出了以后,我已经做好不再见你的准备了。”
我心里一紧,默然不语。
他道:“当时若是强行分开,会伤,会恸,但是我想,我还能走出来,还能活下去,就算忘不掉,也能学会笑着祝福。”
心跳狠狠漏了一拍,他现在告诉我这些,是要说什么?想要告诉我,我在他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的分量,不要痴心妄想一辈子拴住他?
垂下眼睛,我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的…”
心似乎开始微微的疼,并不尖锐,并不刻骨,可是它絮絮的疼着,终归摆脱不掉。
好没出息,我笑自己,他可以潇洒转身,我却已经退无可退。
他凝视我半晌,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但现在,我已经走不出来了。”
我僵愣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倏然抬头看向他。
触手轻软的妆花缎,上面用暗花细丝密密绣着万福万寿的图样。我对这件做工精巧的小袄爱不释手,放在膝上细细抚摸袄上精巧至极的绣工。一时又不禁感叹我这做额娘的太也不称职,竟连一件贴身的衣服也不能亲手做了与它穿,倒是湘儿这个等着做姑姑的先尽了心意。
屋门被轻轻推开,湘儿走进来,屈膝向我一礼:“福晋,十三爷为珩梧殿新添了两个丫头,请福晋过目。”
我放下手里的衣服,顺手端起一旁的茶杯:“有你,有小东子,还有云姑姑。这珩梧殿的人手够了,不必再添,让她们回去吧。”
湘儿劝道:“云姑姑只算乳娘,现如今在府里养着,做不得什么活计。小东子又不来内院伺候,福晋身边的人就只有奴婢一个。虽说人手不缺,可府中侧福晋的份例都是两个近身的侍婢。十三爷这样的安排福晋若是不领,他究竟是不依的。不如就先看看,中意就留下,若是不中意,明儿再选好的来。”
这话自有七分道理,我无处可驳,想想确也合乎规矩,便颔首道:“既如此,你叫她们进来吧,我先看过了再作打算。”
湘儿答应着,回身出去领进来两个一样穿着青缎掐花背心的丫头,跪在二门上磕头:“奴婢们给福晋请安。”
我端起手里的茶杯,用杯盖撇着面上的茶叶:“抬起头来我瞧瞧。”
两个丫头依言直起身子,仍是低眉敛目不敢直视。左边的丫头生得一副好齐整相貌,腮凝润玉,鼻腻鹅脂,观之温柔沉默,应是个踏实本分的人。右边的丫头梳着双平髻,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应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
细细察之,二人的相貌倒似是仿佛,我轻啜一口香茶,淡淡笑道:“这样瞧着,倒像是一对姐妹。”
大一些的丫头叩首道:“回福晋的话,奴婢们确是姐妹。奴婢碧彩,这是小妹琴舒,十三爷吩咐奴婢们前来侍奉福晋。”
我放下茶杯,用帕子轻轻蘸着嘴角,颔首道:“品貌生得端正,举止也算规矩。既是十三爷分派你们来的,那就先留下吧。只在添灯换茶这样的差事上伺候着,近身的事情不用你们做。湘儿,带她们下去安排住处。”
湘儿同她们一道行礼退出,我将那件小衣服叠好,忽听门外有小丫头朗声道:“启禀福晋,十三爷回府了。”
我头也不抬,只应声:“知道了。”自顾地开了箱奁,将衣服平平整整地放进去,却又在此时听到了第二声通禀:“启禀福晋,八福晋过府来了。”
我一怔,忙将箱子盖好,整整衣服起身欲出去迎接。未及出门,便听脚步杂沓,院子外面胤祥的声音由远及近:“八嫂还是去前厅候着吧,我让她这就收拾了,出来给八嫂见礼。”
“不敢。十三弟妹现在身子金贵,万一有个闪失,这责可不是妾身担得起的。”汀璃的声音隐隐带着嘲讽和怒气,我心下奇怪,倒不急着出去了,只站在门边静静等着。
忽而又听到了湘儿的声音:“八福晋留步,哪有这主人在屋子里安坐,客人自己来见的道理。我们福晋身子不便,行动慢些也是有的。八福晋见谅,奴婢这就请福晋出来。”
汀璃有些诧异:“怎么你在这里?你不去侍奉你家主子,为何跑到十三爷府上了?”
我这才终于恍然大悟,心下暗自好笑。连忙勉力压下笑意,缓缓打开门,迎上汀璃错愕的眼神,忍着笑略略屈膝道:“妾身兆佳氏见过八嫂,未曾远迎,八嫂勿怪。”
汀璃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湘儿上前扶我起身,胤祥挥挥手,其他的丫鬟小厮便都退下去。
我笑看着汀璃发呆的表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八嫂?”
汀璃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如意。怎么…怎么是你?”
我笑着回看她:“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兀自不敢相信,追问道:“你…你是兆佳氏?是十三福晋?”
我轻轻点头。
她终于笑出来,拉着我的手道:“你嫁给十三爷了?你能嫁给十三爷!太好了,太好了…你不知道,来的时候我只以为他娶了别人,还听说他亲自去尚书府上迎亲,大婚后不到半月便传出了福晋的喜讯,我可着实为你抱屈呢。刚刚那些话…我不知道是你。”
我笑着摇头:“八嫂可真是女中豪杰,竟连十三爷的账也不买,你这不是当众给他难堪么。”
汀璃一挑眉:“你为他吃了那样多的苦,忍了那样多的委屈。他若果真如此待你,我岂止给他难堪这样简单。”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来,拉着我不解道:“我这才想起来问,皇上如何能答应了你们的婚事,还让你做了尚书家的女儿,这太也让人不敢相信。”
我垂下头缓缓一笑,凑过去在她耳边道:“当年一点巫山愿,而今真个到高唐…”
汀璃倏然低下头,死死的盯着我的肚子:“原来这个孩子…”
我点点头:“这个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汀璃怔怔凝视半晌,舒了一口气,叹道:“我总以为你沉静本分,却原来竟也是个胆子大的。也罢,这样很好,算是因祸得福。”
我垂下眼提了提唇角,轻声道:“我们的喜酒,八嫂还未曾喝过呢。”
汀璃转过头去,对胤祥道:“看来是我错怪十三爷了。那时候因为气不过,你们的喜宴我未曾到场,不过这喜酒还是要补的,你们可不能偏了我去。”
胤祥笑得闲适:“哪儿能啊,八嫂是贵客,这喜酒早就给您备下了,擎等着您赏脸呢。”说完向湘儿微一示意。
湘儿躬身退下,片刻后捧回来一个托盘,盘子里装着一个酒壶,和一杯斟满的酒。
汀璃拿起酒杯,似笑非笑:“十三爷,您这大婚的喜酒,妾身可是只喝这一次的。”说完仰起头,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回盘中:“我妹子为了爱你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希望十三爷日后万万不要再让她伤心。”
胤祥牵过我的手,语气郑重:“八嫂放心,我绝不会再放手。”
十月,皇家南巡的队伍再一次出发了,这一次康熙决定不再微服,而是真正堂而皇之的出京。浩浩荡荡的人群,迤逦而行的仪仗。与其说是视察,倒不如说是扬君威,定民心。
扈从皇子准许携带家眷,我却因为身子不便被留在了京中。胤祥独自一人成行,近身伺候的只有保福,连个婢女都没有带上。
临行前,他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的肚腹,轻叹道:“我实在不放心在这个时候丢下你,可是皇阿玛的意思又不能违拗。你一个人在府里万事小心些,至多两月,我就会回来了。等到那个时候,我们一起迎接这个孩子的出生,好不好?”
我含着淡淡笑意,轻握住他的手:“如果这一胎是个女孩,是不是就不用经过皇阿玛赐名了?”
胤祥点点头:“若是女儿家的闺名,自然不用记档。就算取了,也只有咱们两个平日能唤。”
我垂下头,缓缓抚摸着已经圆润的肚子:“女儿的名字我来取。”
“好。”他轻声答允,没有丝毫犹豫。
我舒展双臂,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早去早回,我在府里等你。”
他淡淡一笑,缓缓靠过来吻上我的额头,含糊应着:“嗯…”
其实,心里有一千个不想,一万个不愿,但我只能笑着送他离开。
做不了他的后援,也绝不能成为他的羁绊。
胤祥走了之后,日子过得倒也清静。
一卷书,一炉烟,一窗月。时光寂寞,却令人安然。流年暗转,期待临近,腹中这个未至人世就已经饱经风霜的孩子,也渐渐开始越来越好动。它似乎也知道自己命运不济,于是用行动向我追讨这欠下的债。
瓜尔佳氏的孩子比我要晚上月余,如今也是大腹便便了。我下令免了她与石佳氏每日的请安,一来为着体谅她怀胎辛苦,二来,我实在也不想每日要她们来提醒夫君的无法专一。
府中的家务事细碎而繁琐,我只能一点点习学。每日都有下人过来向我禀报或者请示,我裁度着定下的决断倒也无甚疏漏。瓜尔佳氏虽不服我,面上倒是乖顺。我也懒得跟她把话挑明了说,相安无事最好。
汀璃自从知道了我的事之后,隔三差五往这边跑。八阿哥跟随康熙去了南方,她平日在府中定也百无聊赖。听闻她府中也有两房妾室,想必日日听女人的场面话对她来说更是折磨。也好,既然现实无奈,总得学会自娱自乐。
今天她来得更是风风火火。
海棠色的细锦短襟旗装,下着石榴红色的八宝敝屣裙,披风是雀凫毛织成的,耀目的大红色在冬日的肃杀里硬生生挤进了一丝喧闹。
我正坐在廊下拥着暖炉看雪景,冷不防看到她一身突兀的红色,愣了半晌,方笑道:“八嫂今天的装束,可连我院子里的梅花都比下去了。”
汀璃环视了一下我院中的梅树,撇嘴道:“真真你是额娘的闺女,连喜好都一样,瞧你这院子,都快成第二个储秀宫了。啧啧,我就没你们这般雅致,又是雪啊又是梅的。”
我站起身来,理了理微皱的下摆,笑道:“八嫂潇洒爽快,我是比不了的。”
汀璃别扭的叫道:“叫什么八嫂啊,汀璃就汀璃啰!”说完过来拉住我的手,“哎呀”了一声,惊道:“手怎么这样冰凉的!”接着转头向着侍立在一旁的小东子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主子出来赏雪,连个披风也不晓得带上。十三爷平日里就是这么吩咐你们的?”
小东子慌忙跪下,叩头道:“都是奴才的疏忽,奴才该死!”
我捏了捏汀璃的手,她转回来看着我,我摇摇头:“是我自己嫌那些劳什子累赘,又何苦骂他。”
汀璃挥手示意小东子退下,伸手解下她那件大红色的披风硬给我披上,只道:“都八个月了还不知道自己注意着些,你皮厚,也别冻坏了我侄子。”
我一笑,拉她进屋在桌旁坐下,吩咐人来上了茶。汀璃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缓缓将茶杯放下,忽道:“那天我表哥到府里去了。”
我一怔,随即默然不语,只等着她往下说。
她看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去:“我知道你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或许你和他生来命里就不带这个缘分。可是我冷眼瞧着…他竟是已经走不出来了。”
我轻问:“此话怎讲?”
汀璃微蹙了眉:“表哥身边有很多很多女人,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风流却无情。他从来不会把心思倾注在他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走到哪里都是人不留影,风过无痕。可是我知道,他这辈子就爱过一次,他爱这一次,也注定要花上一辈子。”
我垂下眼去看着地上柔软细密的驼毛地毯,低低地一声叹:“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结局,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捉弄人的是造化,我们这些年走的每一步,到头来都是错的。”
汀璃用手指抚摸着杯沿,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字字珠玑:“倾尽一生去爱是这天下间最痛苦的事情,可明知痛苦却无意抽身,这才是爱情啊…”
闻此言,我怔忡半晌。
即使痛了,也还想爱下去。
这才是…爱情呀…
晚点过后,汀璃提出要留在十三爷府过夜,我欣然答允。
烛火摇曳,幔帐轻垂,身旁的人呼吸却并不均匀,还不时地翻来覆去,想是择席走了困。我轻轻翻了个身,她忽然问道:“如意,你睡着了么?”
我闭着眼睛答:“睡着了。”自己先忍不住一笑,睁开眼睛见她也正笑看着我,还未及说话,二门上守夜小丫头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和慌乱:“启禀福晋!”
我皱眉和汀璃对望了一眼,转头向外问道:“什么事这样急?”
“回福晋的话,侧福晋怕是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