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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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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五月,天下要开始真的乱了。
“独孤三十七年冬,天降大雪,甚寒,饥冻殆者祸及西南十郡以上,死者十八九,蛮人暴动,上不能控,令楚军御,罢之。未及数月,三十八年夏,天下大旱,农者无收,郡县催租,而洲司官吏益骄盛,民愤成积。七月,鸾竹复暴动,势不可挡,楚军不能御,楚王不满朝廷已久,转而招民,叛。楚军连克州县,直抵高川,秦灭,高川之民多惊恐,举家迁都宁平,上斥之为暴民,令不得开。”
那一天逃亡的日子对久久来说反倒不鲜明了,只记得自己苦苦等待在宁平城下的日子,高大阴森的城门好像阻断了一切生路,他们一村的人早被冲散许多,她灰头土脸地守在城门下,跟周围的一大片人一样,她扣紧秦征的手,紧张恐惧。
“天下为什么会打仗,唉……”她听到周围人叹气的声音,心里惶惶地想:天哪,天下为什么会打仗!
但这并不是目前她最关心的问题,她最关心的是追兵会不会追来,城门什么时候开。
此时天气炎热,而迁徙至此的人有耐不住路途颠簸的恰好死了,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尸气多衍瘟疫,很快许多人都染了病,而人们已在宁平城下苦苦守了五天。越来越多的人赶来,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抬出去,每个人心底都被恐惧充满。“天哪,天哪……”到处是呻吟声还有铅灰一样的空气。
“在这样下去大伙都活不成了,开城门啊开城门啊……”有人叫道,驾个梯子要往城墙上爬,很快一排箭射下来,把那人射成了个筛子,“砰”的一声跌在地上,人群一阵惊叫,城楼上的士兵冷冷道:“上令不得开,尔等流民,还想作乱吗?”
没人敢应声,久久吓得发抖,死死躲在秦依怀里。是夜,那具尸体被抬出去埋了,一片愁云惨淡中,有人提议道:“城门不开,我们去别处吧。”
立刻有人接道:“去哪儿呢?西北边事吃紧;东南高川被叛军占领,要道被阻,去哪也不成;西南多蛮人,对我们本有成见,还要去那儿吗?那还是叛军的地方!东北有都城在这守着,你怎么过去啊?而且粮食都几乎在这被耗光了!娘的……”
于是恢复了一片湿闷闷的气氛。
“秦姐姐,秦姐姐,我们会不会死啊?”久久有气无力地问道,一具死尸浮肿的脸在她眼前一掠而过,她吓得往后一跳,秦依忧愁地说不出话,秦征抿着嘴,斩钉截铁道:“不会。”
他说完后便没了声息,突听城楼上“咄”地一响,士兵长举着火把不耐烦道:“又有什么……”他说不出话了———城墙上插着一只羽箭,兀自颤动不休。
士兵长脸露惊色,大声问道:“谁射的?”
人们才看清城楼上的那只羽箭,正是白天射下来的那些中的一支。
“我。”秦征的声音清亮响起,俊秀消瘦的少年站在人群三步开外,手上还抓着三支箭。
士兵长还打着官腔问道:“尔意为何!”
“我们已在城下守了七天七夜,瘟疫蔓延,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开城门?”
“大胆……”他话还未斥完,一支冷箭“嗖”地从他颊边擦过去,远处的少年面容晦暗,然而双眸寒光逼人,竟如利箭一样撕开夜幕直刺他心底,秦征淡淡道:“你最好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话。”
一排弓箭手拉满弓,箭矢对准少年,只等长官一声令下。
所有人声音都静了,夜风中听得到弓弦摩擦的声音,秦征若再有异动,结果会跟白天那个爬城墙的人一样。
秦征并不慌,反而一笑:“如果你有把握在箭射死我之前而躲过我的箭,你就下令吧。反正我坐在这也是等死,射死你也是死;但你死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
秦征谈笑间左手一扬,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支箭擦着士兵长的头皮而过。
“开城门。”
“这……这不是我能做主的,这是大皇子的命令,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能开!”士兵长心一横,大声说,倒不是他忠君,而是刑法严酷,他开了城门死的就不近是他一个人了。
秦征迟疑间久久突然听到秦依大声说:“我要见大皇子!”
秦依踉踉跄跄挣脱久久的手,穿过人群跑到秦征身边,大声道:“城中三日后有一个舞宴,缺一名领舞,是不是?”
士兵长已经彻底被惊地没话了。
实际上大皇子设的舞宴本在六月,但因战事拖延了一个多月,秦依则是从三娘那里得知,三娘自是从许夫人那里得知,而许夫人弟子遍及各方,宫中不就有一位是。
士兵长张了张口,看了看秦征手中的箭,临时改口道:“这位姑娘你等一等,我尽力帮你传达。”
“劳烦你了。”秦依觉得自己真是用了所有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三日后我给你们一个答复。”她对黑压压的人群承诺,其中有她的乡亲,有更多她不认识的面孔。
而城中最盛名的青楼意态坊此时歌舞欢彻。
独孤华坐在帘幕之后,一个士兵急急走来,跪在帘幕之外道:“大殿下,城外有一名女子求见您。”
“恩?”
“她说她有能力做领舞。”
“是流民?”
“是。”
他身边的冬妃衣衫半掩,身体软弱无骨地贴在他身上,蹙了蹙眉:“一个流民?做领舞?”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独孤华笑了笑,散漫道:“既然她敢这么说,那便让她来见吧。”
冬妃便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秦依等了片刻便有人请她进舞,她刚舒了口气的心又重新悬起来。她站起来,手被秦征拉住,秦征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她低声道:“阿征,你记不记得娘亲说过,你再不愿再不敢做的事事到临头总要豁出去做的。”
少年松开紧抓着她的手:“姐姐,保重。”
士兵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她看到弟弟疲惫的眼里紧张的神采,还有久久懵懂的眼神,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眼里开始微微有了光。
他们都在说“保重”,说“谢谢”。
菱花镜,描翠眉,点绛唇。
妆容务必无可挑剔。
秦依仔细讲新换的舞衣的褶皱一点点掳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对,此行她不是为了自己,连同什么荣华富贵她都不要,有那么多染病的人等着救治,有那么多人等着她回去。
她慢慢走向暖怡阁,姿态完美,丫鬟为她挑帘,丝竹融融,彩灯喧哗,前途未卜,不必卜。
达官贵人围了整厅,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她,随即那挑剔化为沉默和赞赏,她朗声道:“停乐。”
她优雅地一拜,解释道:“小女子善翩跹而歌。”
上座一人脸现惊容:“欧阳玄殇传下来的无乐而舞?”
“是。”
一紫衣官员皮笑肉不笑道:“桑大人可知近日冒翩跹而歌名者甚多,也不知这位姑娘师承何处?”
秦依一笑,但觉说不出的明丽,她“温和”道:“大人放心,不为宵小末流之辈。”
这等风月之地,即使被流民冲撞,然而即为美人献舞,那官员干干一笑便没发作。
这—不—是—冰—玉—楼。
秦依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么多天的郁结之气澎然消散,足尖一动,旁边乐师被她第一个舞姿引动,四周乐器轰然发出一阵低鸣!
观者大为惊异,秦依时快时慢,舞姿流畅自然,气韵灵动飘逸,虽无音乐陪奏,却无丝毫滞涩,女子的每一刻踏足,每一声袖响,都能引的心里一颤,继而舒展如被春风轻拂。
有人轻声赞叹:“好一曲《扇底桃花》。”
帘内冬妃坐直了身子,紧盯着秦依的动作,思衬道:“这姑娘怕未尽全力,臣妾想试她一试,请殿下恩准。”
“舞亦是你所长,你看着办便好。”
冬妃答了谢,吩咐内侍。不多时,秦依舞毕,帘外群臣乐师散去,冬妃清声问道:“翩跹而歌,为之何?”
“翩跹而歌,曰身,心,乐,情四者合一,无乐亦可舞。因心中有情,随外界而变,所谓情随事迁,心中度曲,曲化无声,舞中融曲。”
冬妃心中暗凛,持簪,敲玉,击声精绝:“且叹阳关三调,慢吟离曲,一调为之———亦余心之所言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舞其,折袖,其情坚执。
“二调为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姿定,缓袖,其情凄哀。
冬妃陡然变奏,手顿的更慢,哀思弥厅,秦依便也舞的更慢,冬粉曼声清吟:“三调转之———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臧。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彷佛而萎黄。萷櫹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
秦依本舞的同她节奏一致,然最后一拍重重一顿,舞袖刚折,气韵已变,冬妃不由被她一带,她自己本是此行高手,身心融情,情系外物,待想重新掌握局势,秦依不给她机会。女子在帘外独舞,赤足如雪,越舞越快,且一扫方才柔靡哀思之意,冬妃手上玉击之声也渐渐随她舞而变快,如同山间急流迸珠之声,再后来变得极快,一声未绝一声又响,嗡嗡低鸣,其实这时若用锣鼓在敲,会是战场擂鼓激志之声。
秦依朗声道:“何悼余生之不时,澹容与而独倚兮。慨然高歌兮剑击,勿负民兮忠君托,善袖舞兮壮余怀!”
她最后猛一个旋身,长袖笔直抛出,竟有破空之声,玉声激昂,袖停———
钿,头,银,篦,击,节,碎!
冬妃手中玉簪寸断而落。
独孤华长身站起,拍手激赞:“好!”
秦依收袖,站得笔直,神色现出一瞬高傲,复归淡然。
冬妃额上微汗,脸色有些苍白,但她很快婉转而笑,挑帘随独孤华走出,笑道:“师妹舞艺绝伦,师姐这厢惭拜了。”她就真以一礼拜了秦依。
秦依淡淡还礼:“师姐客气。”
“韵儿你先下去。”独孤华吩咐了冬妃,女子批好外衣默不作声地下去了,只擦过秦依时一眼意味深长。
独孤华温温一笑:“你舞跳得很好。”
秦依跪下道:“多谢大皇子。”
“我知道你献舞是为了什么。”
秦依平平道:“那就请大皇子开城门,容流民。”
“如果你能为我做成一件事。”
“竭力而为。”
“很好。我观你之舞,必为心志果断之人,此事为皇室机密,你若答应我则开城门,你若不应即可回去。但是你一旦泄露此等机密,现在城外所有流民必死无疑。”
秦依手指一颤,继而重重一扣头:“谨尊。”
“可听过可妙之事?”
“可妙本为楚国贫女,后被楚王三子借机献给王长子,使长子沉溺声色,终为楚王不喜,而三子得以继承王位。”
“你知道便好。我要你做的,就是可妙所做之事。”
独孤华见秦依没有任何异议,点头道:“三天后你做领舞,我自会告诉你我二弟喜好。”
“是。”
独孤华欲走,秦依忽道:“还请大皇子遵守承诺,开城门。”
独孤华一顿,微微一笑:“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民女虽为流民,也知信义承诺,重愈千金的道理。若大皇子不守信,将来为国军必定失信于天下,那民女今日所做之事无异于给自己留下千古骂名,而城外百姓亦会诅咒民女,如此得不偿失,失信于城外流民好过失信于天下,而失信于大皇子好过失信于城外流民。”
独孤华刹时冷下脸:“你敢威胁我?”
“民女不敢,这只是个简单的道理,大皇子解信之意一定比民女高妙的多。”
独孤华盯了秦依半晌,摔帘而去,秦依听到他冷冷吩咐:“开城门!”
她松开满是冷汗的手,轻轻舒了一口气。
三天的时间没有办法见到弟弟他们。
秦依即刻被带进了皇宫,进宫前独孤华曾向她道:“我二弟不好女色,至今没有妃子,全程由你把握,随时听候我的命令。”
她除了点头无话可说,后来了解到这次宴会是“接风”,原来独孤轩刚刚打赢了高川一仗,把楚军逼回了阳城,解了都城急忧。
但是现在一切不关她的事,她的舞已经跳完,她现在坐在皇宫里的石潭旁,原计划是在舞宴上独孤华把她顺水推舟送给独孤轩,但是事情进展并不顺利,独孤轩只是问了她的名字而没有进一步试探。
夜凉如水。
潭水清澈见底,笼上了一层淡淡月华,她用手用力扬了一下,思衬接下去该怎么办。
“原来你也在这里!”
她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月光下他模糊不清的容颜,她问:“你是谁呀?”
那个人笑道:“秦姑娘,我们刚刚见过面。”
她这才看清他秋香色的衣袖,这是只有皇室才能用的颜色,独孤华?不对,他不可能用这么轻松温和的语气对她说话,那是……
她猛然明白来者是谁。
她吓得跳了起来,把湿的手藏在背后,局促道:“你……”
恰好对方也同时问出了同样一句话。
两个人声音重叠想起,秦依立刻止住不说,她窘迫的厉害,完全忘了该怎么办,对方也没说话,两个人直愣愣地面对面傻站着,也不知什么一声轻响,打破了这寂静幽昧的气氛,两人同时向发声处看去,又因夜色漆黑,什么都没看到,反倒是回过头来时眼神互相撞了一下,秦依脸上飞红,大脑一片空白。
独孤轩不由笑道:“秦姑娘跟方才舞宴上惊艳一舞简直判若两人呢。”
秦依结结巴巴道:“哦……哦,是吗?”
“你……是不是……很怕我?”
秦依怎么想都想不到独孤轩这样问,她勉强让自己流畅地答话:“不,还好……只是民女方才冲撞了二皇子,实在诚惶诚恐。”后面一句她倒说的流畅多了,因为在脑子里演练过几百遍。
独孤轩似乎叹了一口气,秦依听不分明,只听到他有些苦恼的语气:“不,你不用这样说。你这样说我才诚惶诚恐……”男子说到这不知为何一顿,岔开了话题:“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哦不,民女随便逛的。”
“我也是随便逛的,那你喜欢干什么?”
“喜欢看书。”
“是吗?跟我一样……”
秦依就在这么一问一答的无聊闲扯中渐渐镇定下来,心道自己再这么扯下去就不要收场了,她抢先道:“二皇子可知现在城外流民的情况?”
“城外流民!?”
她听他语气惊愕,豁然想到他出征刚回,而流民三天前便已放进城内,他哥哥自然不会主动告诉他以让他又揽上一件好事。
秦依不怎么相信独孤华会真正安顿好流民,虽然她不熟悉独孤轩,但是很明显独孤轩比他哥哥更好说话,于是她便细细把情况告诉了这个初识的男子。
“我马上遣北晨去办,秦姑娘若无事,我先走了。”
“好……等一下,如果你碰到我弟弟阿正和妹妹久久,请告诉他们一声我没事。”
“放心。”
她目送他离去,夜色里连他的背影都看不清,只恍惚觉得他最后一笑轻浅温和。
天上一轮月轻轻巧巧悬着,笑的狡黠,像偷窥到了什么清幽的情思。